邢夫人,是荣府袭位人、一等将军贾赦之妻。她禀性愚倔,贪婪吝啬,但对骄奢淫逸的夫君贾赦却百依百顺,贾母曾讥讽她,“你倒也三从四德,只这贤惠也太过了”!她是继室夫人,也没有为夫家生养过子女。她与继子女贾琏、迎春的关系还是处得不错的,但唯独对她那人中之凤的儿媳妇好似有着不可消弭的仇怨,动辄找她麻烦,寻衅让她没脸。毫不夸张地说,婆婆邢夫人是王熙⻛的“克星”,这个儿媳妇的生和死,都无法逃躲她报复的“法眼”……
吝啬人
邢夫人出身于败落的金陵世家,在宁荣贵族中可是名位仅次于史老太君的诰命夫人,如果参加贵族礼仪活动“按品大妆”起来,远高于从五品工部员外郎贾政之妻王夫人。可她在家族中的实际地位却是耐人寻味的,完全没有一般封建贵族之家⻓房媳妇的威权,与她那出身显贵、身为皇妃之母的弟媳王夫人无法相比。
林黛玉初来荣国府拜⻅两位舅舅时所看到的,占据荣府正堂的,是二舅贾政和王夫人,史老太君是和他们生活在一起。这说明,赦、政二兄弟已分家单过,经济上自然也是分开的。而贾赦的儿子贾琏和儿媳妇王熙凤,又是在叔叔贾政婶婶王夫人这边“管事”。这邢夫人虽是⻓⻔儿媳,但在一家之⻓荣府老太君面前,总是不得意,既不如弟媳地位重要,也不如她儿媳王熙凤那样承欢受宠。当然,在年终祭祖时,因为宁府贾敬妻子已故,作为荣府⻓媳,在陪老太君向供桌传送“茶饭汤点酒菜”时,却是她独“在供桌之⻄,东向立,同贾母供放”(第五十三回)。又因为她终究是婆婆,所以,家族中的女强人、儿媳妇王熙⻛总得对她敬畏三分,像贾珍要请王熙凤“协理”泰氏之丧,也得先向她请示,她的回答倒也干脆:“原来为这个,你大妹妹现在你婶婶家,只和你二婶子说就是了。”(第十三回)
正在衰败中的宁荣贵族,名义上虽为一体,但那宁府贾敬辞官不作,家也不要,为了得道升仙,整日只和“道士胡羼”;儿子贾珍,更不务正业,只“高乐不了”,虽忝为族⻓,自己就行为不端,堂叔们也管他不着。荣府,赦、政二兄弟虽同居一⻔,实已分家另过,生活上各不相干,只是节日才相聚在老太君⻔下。邢夫人每日来婆婆这儿晨昏定省,迎春和姐妹们一起居住在大观园里。曹雪芹没有明写这荣府府邸内为什么会出现这种错位的特殊的家族关系,但在小说所反映的生活潜流里,却含蓄地揭示着其中错综复杂的矛盾,那必将影响家族未来命运的脉动。当然,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依然是宁荣两府贾氏家族的内在联系。贾政寿辰,宁荣两府聚会祝寿。突然,皇帝宣贾政入朝陛⻅。“贾赦等不知是何兆头,只得急忙更衣入朝。”后来,元春晋封的喜讯传出,“于是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第十六回)元妃归省,要兴建大观园,本应是贾政正经该管的事务,却因“不耐俗务”,推给了贾赦领着贾珍、贾琏去干,尽管贾赦也是“在家高卧”作指挥,还是给人一种元妃之父贾政才是荣府权威的感觉,而袭位的贾赦却不像老大“正宗”!这位邢夫人就更是弟媳的陪衬了,所以,她总是耿耿于怀,心存芥蒂。荣府内“这边”和“那边”的人际关系,时隐时现地表现出错综而微妙的深层矛盾,似都预示着这位邢夫人在荣宁贵族“忽喇喇似大厦倾”的灾难中,将会起到无法预知的作用。
荣府的多位亲戚因事⻬聚京城,有荣府贵戚薛蟠的堂弟薛蝌、堂妹宝琴,王熙凤哥哥王仁,李纨寡婶和两个堂妹李绮、李纹。邢夫人的弟弟邢德全,恰也携妻子和女儿岫烟远道而来,却是因生活无着“进京来投邢夫人的”。在曹雪芹笔下,这邢大舅系薛蟠一路人,整天混在贾府纨绔群里。他“虽系邢夫人之胞弟,却居心行事大不相同。这个邢德全只知吃酒赌钱、眠花宿柳为乐,手中滥漫使钱,待人无二心,好酒者喜之,不饮者则不去亲近,无论上下主仆皆出自一意,并无贵贱之分,因此都唤他“傻大舅’”。那一日,傻大舅赌输了钱,两个“免子”(麥童)又慢待了他,心情坏就骂街,贾珍劝他,他大发感慨,对姐姐邢夫人大发“怨言”;
(傻大舅邢德全)乃拍案对费珍叹道:“怨不的他们视钱如命。多少世宣大家出身的,若提起‘钱势’二字,连⻣肉都不认了。老贤甥,昨日我和你那边的令伯母赌气,你可知道否?”贾珍道:“不曾听⻅。”邢大舅叹道:“就为钱这件混帐东⻄。利害,利害!”贾珍深知他与那夫人不睦,每遭邢夫人弃恶,扳出怨言,因劝道:“老舅,你也太散漫些。若只管花去,有多少给老舅花的。”邢大舅道:“老贤甥,你不知我邢家底里。我母亲去世时我尚小,世事不知。他姊妹三个人,只有你令伯母年⻓出阁,一分家私都是他把持带来。如今二家姐虽也出阁,他家也甚艰窘,三家姐尚在家里,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我便来要钱,也非要的是你贾府的,我那家家私也就够我花了。无奈竟不得到手,所以有冤无处诉。”(第七十五回)
邢夫人出身于没落的金陵世家,这娘家弟弟邢大舅已沦为“穷措大”,一家人都要依傍她过日子,两个妹妹日子也过得惨淡,大妹妹嫁给了穷人,小妹妹老大守空闺。然而,越是“穷措大”,越有夸耀家世的“习惯”。我们所熟悉的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不也总夸耀自家过去阔多了嘛!傻大舅的这番言词有多少是实,多少是虚,自是难以求证。对于邢夫人的性格秉性,还是儿媳妇王熙凤看得最为透彻:“梦取财货为自得,家下一应大小事务,俱由贾赦摆布。凡出入银钱事务,一经他手,便克啬异常,以贾赦浪费为名,’须得我就中俭省,方可偿补‘,儿女奴仆,一人不靠,一言不听的。”(第四十六回)从小说所描写的邢夫人的生活细节中,能够看出凤姐所言不虚。例证之一,是对待娘家人的冷漠、吝啬,邢大舅之女邢岫烟,住进了迎春的紫菱洲。王熙凤“怜他家贫命苦,比别的姐妹多疼他些”。而这位亲姑妈“倒并不理论”。邢岫烟穿着那样寒酸,连平儿都看不过去了,借着王熙凤送袭人衣服的机会,也给了岫烟一件,平儿道:“把这件顺手拿将出来,叫人给邢大姑娘送去。昨儿那么大雪,人人都是有的,不是猩猩毡就是羽缎羽纱的,十来件大红衣裳,映着大雪好不⻬整。就只他穿着那件旧毡斗篷,越发显的拱肩缩背,好不可怜⻅的。如今把这件给他罢。”(第五十一回)不只如此,邢夫人所以把邢岫烟交给王熙凤,就是为了找这个“便宜” ——“凤姐儿亦照迎春的分例送一分与岫烟”;而这位姑妈非但不接济她,反而要她从二两“分例”中拿出一两给她父母,并要邢岫烟用迎春的东⻄,难为得岫烟只得“悄悄的把棉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第五十七回),好应付日常开销。
例证之二,荣府的“经济”入不敷出,贾琏有些周转不灵,临时向鸳鸯借当,不知谁走漏了消息,邢夫人立即找贾琏“借”二百两银子,贾琏回说“没处迁挪”,这位夫人⻢上就揭老底:“连老太太东⻄你都有神通弄出来,这会子二百银子,你就这样。”贾琏向王熙凤抱怨说:“我想太太分明不短,何苦来要寻事奈何人!”(第七十四回)这就不只是⻅钱眼开的问题了,她自己吝啬不说,而且还⻅缝插针地勒索敛财!傻大舅来京时曾奢望邢夫人给他们“治房舍,帮盘缠”,真真是傻大舅的白日梦啊!从邢夫人的这些行为琐事中,我们也不得不信实傻大舅的话:“一切家私都是他把持带来”,“一应用度都是这里陪房王善保家的掌管”。因为她的吝啬,是连内侄女在大观园众姊妹面前最起码的脸面都毫不顾及的!总之,这位荣国府的贵夫人——邢夫人,是贾氏贵族之家里一个畸形的吝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