恩威并施的“太上家长”
贾母这位宗法家庭的“宝塔尖儿”,被荣宁贵族尊为至高无上的“太上家长”供奉着。在曹雪芹的笔下,她并非“神灵”,而是一个有着鲜明个性的世俗老人,一个具有深广概括意义的老年贵妇的艺术典型。她的喜怒哀乐,总是荣国府的大事情,每每都牵动着这个贵族之家内闱生活的中枢神经。《红楼梦》中所描绘的荣宁二府封建贵族的贵胄气派、宗法礼仪、节日习俗,大都是围绕着老祖宗贾母的活动轴心而展开的。
表面看来,这位老祖宗像是很安于高高在上、养尊处优的生活,其实是个“难得糊涂”的明智之人,决非可以随意蒙蔽的“老朽”。对待她的晚辈和下人,她很懂得恩威并施,且张弛有度,比起王夫人和王熙凤来不知要高明多少。譬如,她所调教的丫头们,像鸳鸯、袭人、晴雯、紫鹃等,个个忠心耿耿,做事勤恳有章法。不像王夫人屋里的丫头各怀心事,常生事端。当然,她更不会似王熙凤那样刻薄寡恩,从她与管家婆赖嬷嬷一直维持的热络的关系中,从她对刘姥姥诚恳的善待中,我们可以感觉到她的处世为人的慈善、祥和与智慧。如上所述,她出身于侯门,又做了鼎盛时期的国公爷的诰命夫人,见过大世面。她极富才智,深通人情世故,有着丰富的治家经验,这一切在小说里虽很少直接描写,却渗透于贾母精明的性格之中,表现于她的待人处世、言谈话语之间。
第三十五回,薛宝钗曾这样恭维贾母:“我来了这么几年,留神看起来,凤丫头凭他怎么巧,再巧不过老太太去。”贾母听说,便答道:“我如今老了,那里还巧什么。当日我象凤哥儿这么大年纪,比他还来得呢。他如今虽说不如我们,也就算好了,比你姨娘强远了。”但这恭维决非虚言,谁都明白这是实情!
第四十回,贾母关于“软烟罗”的议论,她嘲笑凤姐把“软烟罗”错当成“蝉翼纱”-“贾母听了笑道:‘呸,人人都说你没有不经过不见过,连这个纱还不认得呢,明儿还说嘴。’”从这件小事上,也可看出这位老人家见多识广。
别看贾母平素安富尊荣,并不过问家事,一旦认起真来,就可看出,她对家政大局还真是了如指掌,卓有见识。当她得知大观园婆子们聚赌之事,就随口讲出了一篇道理教训探春:“你姑娘家,如何知道这里头的利害。你自为耍钱常事,不过怕起争端。殊不知夜间既耍钱,就保不住不吃酒;既吃酒,就免不得门户任意开锁。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作不出来。况且园内的姊妹们起居所伴者皆系丫头媳妇们,贤愚混杂,贼盗事小,再有别事,倘略沾带些,关系不小。这事岂可轻恕。”(第七十三回)
这精明的老太太的推断是何等细密周全,仿佛她就生活在大观园的婆子们中间。岂是一个没有丰富“治家”经验者所能道出的!而抄检大观园,在迎春和惜春屋里发生的事情,不是恰恰证明了“老祖宗”的真知灼见么!怨不得那能言善辩、“才自精明”的探春,在“聆教”之后,便心内暗服“默然归坐”了。由此可见,这位“太上家长”虽已不再管家,却仍对这贵族之家的种种“弊端”了如指掌。其实,她何尝不知道“凤丫头成日家说嘴,霸王似的一个人”,并不得人心;但她却很清楚,这个凤丫头,比她的儿媳妇王夫人“强远了”,所以,她必须全力支持凤姐理家。贾府里里外外的种种朽败和矛盾,如贾赦的好色任性,贾琏的“下流种子”品行,以至于邢夫人对贾赦的屈从、对王熙凤的不满,等等,她样样心知肚明;她更了解,贾府的“男男女女,都是‘一个富贵心,两只体面眼’”。
……只不过她为了安享天年,懒待过问,可谁要触犯了她的威严和利益,她也会爆发雷霆之怒一一如在“鸳鸯抗婚”事件中所表现出的气势可真是锐不可当!贾赦要讨她最得用的贴身侍婢鸳鸯作妾,她先是“气的浑身乱战”,甚至迁怒于王夫人们:“你们原来都是哄我的!外头孝敬,暗地里盘算我。有好东西也来要,有好人也要,剩了这么个毛丫头,见我待他好了,你们自然气不过,弄开了他,好摆弄我!”(第四十六回)
随后,又语重心长地向邢夫人发落一番:
贾母见无人,方说道:“我听见你替你老爷说媒来了。你倒也三从四德,只是这贤慧也太过了!你们如今也是孙子儿子满眼了,你还怕他,劝两句都使不得,还由着你老爷性儿闹。”邢夫人满面通红,回道:“我劝过几次不依。老太太还有什么不知道呢,我也是不得已儿。”贾母道:“他逼着你杀人,你也杀去?如今你也想想,你兄弟媳妇本来老实,又生得多病多痛,上上下下那不是他操心?你一个媳妇虽然帮着,也是天天丢下笆儿弄扫帚。几百事情,我如今都自己减了。他们两个就有一些不到的去处,有鸳鸯,那孩子还心细些,我的事情他还想着一点子,该要去的,他就要了来,该添什么,他就度空儿告诉他们添了……所以不单我得靠,连你小婶媳妇也都省心……这会子他去了,你们弄个什么人来我使?你们就弄他那么一个真珠的人来,不会说话也无用。我正要打发人和你老爷说去,他要什么人,我这里有钱,叫他只管一万八千的买,就只这个丫头不能。留下他伏侍我几年,就比他日夜伏侍我尽了孝的一般。你来的也巧,你就去说,更妥当了。”(第四十七回)
这段对话内涵十分丰富,言外之意的确具有一种含蓄的张力,十分清晰地展示给人们,这位“老祖宗”怒极而又隐忍的复杂心绪。听到鸳鸯最初的诉说时,当着众人,她强调的是,因为她待鸳鸯好了,所以有人要弄开鸳鸯,好摆弄她,这是直露的气极之语,似有点用歪理伤众。直待与邢夫人单独相对时,她才恳切地讲出了真情实理。原来她“怜爱”和保护鸳鸯,是因为自己需要鸳鸯,她也并非反对贾赦老来纳少妾,只是若离开了鸳鸯,会使她自己的生活失去得用之人的依靠,这却是“不能”的!你看,她想得何等周密,讲得何等鞭辟入里,它们足以使邢夫人“满面通红”而退,使贾赦“含愧”、“告病”,无颜见老母!
然而,这件事带给老祖宗心底的伤害是极深的,她的愤怒也远未发泄净尽。而贾琏的出现,则给了她一个指桑骂槐的机会,她自然会抓住不放:
……贾琏忙进去,陪笑道:“打听老太太十四可出门?好预备轿子。"贾母道:“既这么样,怎么不进来?又作鬼作神的。”贾琏陪笑道:“见老太太玩牌,不敢惊动,不过叫媳妇出来问问。”贾母道:“就忙到这一时,等他家去。你问多少问不得?那一遭儿你这么小心来着!又不知是来作耳报神的,也不知是来作探子的,鬼鬼桌祟的,倒唬了我一跳。什么好下流种子!你媳妇和我顽牌呢,还有半日的空儿,你家去再和那赵二家的商量治你媳妇去罢。”说着,众人都笑了。鸳鸯笑道:“鲍二家的,老祖宗又拉上赵二家的。”贾母也笑道:“我那里记得什么抱着背着的,提起这些事来,不由我不生气!我进了这门子作重孙子媳妇起,到如今我也有了重孙子媳妇了,连头带尾五十四年,凭着大惊大险千奇百怪的事,也经了些,从没经过这些事。还不离了我这里呢!”(第四十七回)
谁说只有凤丫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这“老祖宗”一点也不逊色呢。这段辛辣的训斥,岂止是奚落贾琏这“下流种子”!其内涵显然是包含着对贾赦、邢夫人,以及对这家族的不肖子孙的诸多不满!
如果说伟大的艺术家的杰出的才能,是在于对生活、对客观对象,总能发觉和把握它们的个性与特点,并通过自己的感受、体验、审视,有所侧重和选择,才能把丰富的表情含藏在有限的表现之中,才能形成他对艺术形象的独特的概括。那么,曹雪芹则正是在这方面具有独创性的艺术天才。仅就上述贾母在这一特定事件中的形象与性格的创造,就包孕了这位“老祖宗”异常丰富复杂的阅历经验、内心活动与个性表现,而使读者进入一种联类不穷的境界。
当然,使这位贾府老太君的形象与性格更为细腻、逼真,甚至憨态可掬、独具魅力的,还有她作为“老祖母”的丰富多彩的感情世界。在这个贵族之家里,她的地位至尊至荣,而其为人宽厚慈爱,通情达理,处事干练。但她却是一个溺爱孙子宝玉、宠爱孙媳妇凤姐的老祖母,而对幼年丧父的曾孙小贾兰反倒不大挂在心上。她对爱孙贾宝玉的迁就、溺爱很出格,以致儿子贾政想管教自己的儿子,面对老母的强横护持不知所措,无可奈何!这不仅给贾宝玉的生活造成了一种特殊的境遇,也给《红楼梦》有关情节的艺术氛围造成了特殊的意趣。正是由于她的溺爱,贾宝玉被娇养在内闱,混迹在姊妹们中间,即使被贾政叫了去,这位老祖母也会一叠声地找,担心他受委屈,说他老子拘了他,替他寻“开心”。直到贾宝玉所谓的“无法无天”,使贾政发狂发狠,痛加笞挞。她老人家便索性为宝玉建起了新的防火墙一“命人将贾政的亲随小厮头儿唤来,吩咐他‘以后倘有会人待客诸样的事,你老爷要叫宝玉,你不用上来传话,就回他说我说了:一则打重了,得着实将养几个月才走得;二则他的星宿不利,祭了星不见外人"”,其结果是使贾宝玉“今日得了这句话,越发得了意,不但将亲戚朋友一概杜绝了,而且连家庭中晨昏定省亦发都随他的便了”(第三十六回)。
这位老祖母,在读书写字这些正经事上,也不惜帮着贾宝玉弄虚作假,哄骗贾政。第七十回写贾政放外任将回,袭人想到了贾宝玉的功课一定要被查,一是书,二是字。贾宝玉自己都想要“恭楷临帖”搪塞一番。可这位老祖母却怕他急出病来,“喜之不尽”地接受了探春、宝钗“每日临一篇给他”的糊弄贾政的办法。最富有喜剧色彩的,是“慧紫鹃情辞试忙玉”一节,贾宝玉听说林黛玉要回苏州,一时“急痛迷心”,满口呓语,而疼爱他的老祖母竟情急地顺口答应,随声附和:
宝玉听了一个“林”字,便满床闹起来说:“了不得了,林家的人接他们来了,快打出去罢!”贾母听了,也忙说:“打出去罢。”又忙安慰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的,你只放心罢。”宝玉哭道:“凭他是谁,除了林妹妹,都不许姓林的!”贾母道:“没姓林的来,凡姓林的我都打走了。”一面吩咐众人:“以后别叫林之孝家的进园来,你们也别说‘林’字。好孩子们,你们听我这句话罢!”众人忙答应,又不敢笑。(第五十七回)
这完全是一副普通老妇人疼爱任性孙儿的情态,活灵活现在贵族老封君的身上,着实让人忍俊不禁!而在宝玉挨打一节里,这位慈爱的老祖母,面对儿子贾政对宝玉的严厉管束,却是另外一副不容分说的蛮不讲理的霸道家长的面孔:
正没开交处,忽听丫鬟来说:“老太太来了。”一句话未了,只听窗外颤巍巍的声气说道:“先打死我,再打死他,岂不干净了!”贾政见他母亲来了,又急又痛,连忙迎接出来,只见贾母扶着丫头,喘吁吁的走来。贾政上前躬身陪笑道:“大暑热天,母亲有何生气亲自走来?有话只该叫了儿子进去吩咐。”贾母听说,便止住步喘息一回,厉声说道:“你原来是和我说话!我倒有话吩咐,只是可怜我一生没养个好儿子,却教我和谁说去!”贾政听这话不象,忙跪下含泪说道:“为儿的教训儿子,也为的是光宗耀祖。母亲这话,我做儿的如何禁得起?”贾母听说,便啐了一口,说道:“我说一句话,你就禁不起,你那样下死手的板子,难道宝玉就禁得起了?你说教训儿子是光宗耀祖,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说着,不觉就滚下泪来。贾政又陪笑道:“母亲也不必伤感,皆是作儿的一时性起,从此以后再不打他了。”贾母便冷笑道:“你也不必和我使性子赌气的。你的儿子,我也不该管你打不打。我猜着你也厌烦我们娘儿们。不如我们赶早儿离了你,大家干净!”说着便令人去看轿马,“我和你太太宝玉立刻回南京去!”家下人只得干答应着。贾母又叫王夫人道:“你也不必哭了。如今宝玉年纪小,你疼他,他将来长大成人,为官作宰的,也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你如今倒不要疼他,只怕将来还少生一口气呢。”贾政听说,忙叩头哭道:“母亲如此说,贾政无立足之地。”贾母冷笑道:“你分明使我无立足之地,你反说起你来!只是我们回去了,你心里干净,看有谁来许你打。”一面说,一面只令快打点行李车轿回去。贾政苦苦叩求认罪。(第三十三回)
在《红楼梦》的文本中,这是贾母与贾政母子间因贾宝玉而起的、唯一的面对面的大冲突的描写,而丰富的潜台词并没有明讲出来。在贾政,这是积蓄很久的不满情绪的总爆发。他对贾宝玉的下死手的板子,嘴上虽说是为了“以绝将来之患”,其实也是在发泄他对母亲溺爱宝玉的不满。所以贾母的到来,并没有杀下他的威风。口头上他对母亲恭恭敬敬,骨子里却是含蓄地在用封建大道理钳制她:孙子都是你惯坏的,我管教他是为了光宗耀祖,你既然不让管,从此以后我就不再管……这些话都说得很够分量,意思是要母亲作出让步,至少得承认他管儿子是应当应分的。
可这位老母亲偏不同他讲道理,她不回答宝玉该管不该管,却采取反咬一口的战术,说他一生“没养个好儿子”,而且指着鼻子问贾政:“当初你父亲怎么教训你来”,还指桑骂槐地要王夫人不要疼宝玉,免得以后长大了为官作宰(明指贾政),就未必想着你是他母亲了。一番歪理,却迫得贾政只好跪地求饶,无可分辩……这样的表现既是锐利的,又是精明的、耐人寻味的。我们不能不叹服于曹雪芹审视生活、雕塑个性的生花妙笔!他把这位老祖母溺爱孙子的感情世界描绘得多么惟妙惟肖而又入情入理,还带给人丰富的联想!使“老祖宗”生动、可亲的个性跃然纸上。而贾宝玉的叛逆性格,也包括贾宝玉、林黛玉的叛逆爱情,正是在这位老祖母的溺爱的羽翼下生成发展起来的!这应该算是贾母最大的“功业”。
成为千古憾事的是,我们无从知道曹雪芹将会如何书写这位一辈子享尽荣华富贵的“老封君”的最后归宿。她的寿终正寝究竟是在元妃暴毙之前还是之后;是在贾府抄家之前还是之后?一百二十回本《红楼梦》,写贾母之死是在元妃暴毙之后,贾府抄家之后,这自然是提供了一种可能的思路和结局。但可以肯定的是,曹公一定会让贾母去世前看到她所疼爱的外孙女林黛玉的天亡;也一定看到了她的“心头肉”孙子贾宝玉的婚礼-金玉良姻的举行。按照她遵循的封建道德标准,和她“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的选择标准,薛宝钗才是她心目中“好孙媳妇”的不二人选。从前八十回中,确实已经感觉到了元妃的选择、王夫人的选择,所差的只是“老祖宗”的最后的抉择而已。
综上所述,“老祖宗”贾母是荣宁贵族之家至尊的“宝塔尖”,是这个大家族的“精神领袖”。《红楼梦》中所描绘的荣宁二府封建贵族的贵胄气派、宗法礼仪、节日习俗的万千情态,大都是围绕着她的活动轴心而展开的。从小说的不少情节中我们都能感觉到,她曾经是一位很有管理才能的精明的当家人。但这位“太上家长”对府内的大小事务从不指手画脚,听任王夫人和凤姐去管理,自己图个老来清净。实际上,她是贾氏贵族中唯一真正懂得对晚辈和下人恩威并施、驾驭管束的人。
贾母更是一个有着豁达的心胸、有着洞彻人生的见识、有着“难得糊涂”的境界的睿智的长者。她非常懂得享受生活,但又绝非是只知贪图享乐、溺爱儿孙的糊涂老人。她心地仁厚,见多识广,通情达理,对晚辈慈爱扶持,虽说有薄有厚,但无疑正是因为有着她的护佑.《红楼梦》中年轻的主人公们才拥有了相对自由宽松的成长环境和生活形态,当然,她根本不可能改变家族“内囊尽上来了”的颓势。当家族陷入天顶之灾时,她也无力护佑她的子孙……我们认为,贾母是这个贵族之家中最有品格和智慧的贵妇人和封建家长的典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