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一点半的娃娃机店。
早八百年前就该换的日光灯努力不睡着。 每台娃娃机都装饰七彩灯条,好多颜色好热闹。 印着各种脏脏鞋印的白色贴皮地板忍不住跳起舞来。
一支谁也没看见的舞。
从污污的玻璃看进去,娃娃机台里,迪士尼系列娃娃,北鼻鲨嘟嘟,仿冒耳机小音箱,小包装饼干糖果,手机壳手机吊绳刺绣袜子。 科技的,魔幻的,可爱的冒险的日常生活实用的。
夹好夹满,十面夹击,夹鬼夹怪。
为什么娃娃机店总是取一些搞怪谐音哏名? 而不是更纯粹,容易给人带来美好向往的? 譬如……千年许愿池,更靠近仪式感更神圣一点。
卡通黄色的长盒子在墙壁两边整齐排列。 空荡荡的走道不拥挤,因为现在是凌晨一点半。 人都睡了而鬼还没打卡上班。 准时出席的只有隔壁消夜面摊的老板娘。 短短的脖子缠着毛巾,围裙上有酱油渍和面粉。 她拿了几张千元钞,熟练放进兑币机。 纸钞里还有一张稀有两百元,机器不收,老板娘收。 现在的客人真是麻烦啊。 擦了擦手,还是把它折好放进围裙口袋。 这个年代不能要求客人太多,要是被写了坏评论更麻烦。 用半斤塑胶袋装好零钱,老板娘走之前瞄了一眼门口的监视器。 电视上常常有偷换钱的店家,被娃娃机店主录影哭枵的新闻。 好在这兑币机上没有任何警告字条,只贴着从文具店买来的现成塑胶标语:“若遇到吃钱,请拨打以下电话。勿捶打机器。”
监视器旁边的墙上挂了一个圆形时钟。 小学教室里,放在国父照片旁边,每个人都眼巴巴望过的那种。
店中央有一套小学课桌。 一圈一圈,客人们放手摇杯留下来的水渍,在深褐色桌面上,大的小的。 精神稍微没那么好的时候看,就可以看见桌子里面有几个人正在潜水,吐出来的泡泡浮上水面,大的小的一圈圈。 不知道是店主在某小学废校大拍卖上捡便宜? 还是店主曾经是个流浪代课教师,在某个时间点终于决定离开该死的教育圈,并且幼稚地,在自己开的娃娃机店放上一套课桌椅,和时钟,做为某种幽默的抗议和招揽。
凌晨一点四十五分,其中几台娃娃机还在唱意义不明的歌。 声音很小,但路过的人都听到。 嘟噜噜噜噜噜,当当当当。
娃娃机店好像都不会有门,二十四小时欢迎光临。 欢迎狗狗猫猫,大蟑螂小蟑螂,半夜里睡不着的人和勤劳的鬼。 烟蒂和槟榔渣渣撒落在店外的水沟盖上,带它们来的人都先走了。
可能是想不到更好的,这间娃娃机店既没有店名,也没有招牌。
我在一点三十九分走进来。 没有遇到面摊老板娘,她在三十七分就已经离开。 从基隆排练场,坐最末班客运回到台北车站,再坐倒数第二班捷运回到永和。 我拍了张捷运跑马灯跑着十二点四十七分的照片,发了限时动态说天啊,以前老是有种跨夜工作好浪漫自己好努力的幻觉,现在只会在通勤途中,零件散落。 已经没有公车了。 徒步走上福和桥。 人最容易偏离轨道的时刻是现在吗? 我的脚走到了福和桥另一头。
这个区住了好多我的朋友。 租金便宜,交通方便,吃的多。 疫情来的那年甚至有种至少大家能死在一起的温馨。 日住在河堤附近顶楼加盖,我每次去都得小心脚步,免得踏穿锈蚀而且角度夸张的铁梯。 卢住隔壁巷子,家里有最棒的沙发。 住运动中心附近的模范情侣L和S,对我总像对待孩子,吃饭了吗工作顺利吗的问题连发。 还有我老是去蹭他家客厅当排练场的小山。 他们都深爱着我。
我无处可去。
一点二十七分,手里捏着便利商店御饭团,上面的友善食光折扣贴纸随时会掉落。 在这个大城市,友善好轻。 附近的消夜摊子正热闹,我不能够走进去,点一根油条或是一碗干面然后坐到天亮。 一起工作的伙伴们,才刚毕业或是早已过三十岁,排练接近尾声时他们说嘿这里,我们再修修,再抓紧看看节奏。 我也不能张开口说,也不能松开手。 我不能指向排练场的钟说几点了,拜托。 拜托。 我一个二十几岁的人不能说我害怕。 二十几岁的害怕实在太不上不下。 从拥挤热闹一下子,变成一个人走大桥和黑暗小巷。 我不能说拜托让我在大家都睡着前回到家。
我的无处可去是我的懦弱。
离开排练场那一刻,角色也会离开我。 勇气脱落,所有的问题都陈旧:现在不能打给任何人,那些会毫不犹豫接住我的人。 我不能说可不可以来接我或是陪我回家不然至少,至少跟我说句话。 凌晨是属于每个人的。 白天必须处理的事,必要的追逐都已经完成。 现在的时间是秘密。 是多灌进一杯咖啡、冒着隔天脑袋浑沌的风险,也要把握。 我不能苦着脸闯进去。 他们都深爱着我。
走进娃娃机店,里面什么人也没有。 我把御饭团和背包放在学生椅上像个学生,一屁股坐上桌子真叛逆。 娃娃机台唱着歌,桌子里有谁正看着我。 我看着桌面上的泡泡,突然想起学生时期曾经和朋友一起投艺穗节补助。 剧本和企画书都充满了漏洞,我们的眼睛闪闪发光,我们看什么都美丽无比。 无声无息落榜那天,我们在早八课堂的路上,沮丧地吸着早餐店奶茶。 经过学校附近的娃娃机店时,不知道是谁先说了:“算了!不然我们自己在娃娃机店演嘛!不用场租也不用申请耶。”
那时候我们的幼稚总是轻轻摩擦就要生出火。
“师大小公园!”
“夜市口啦!”
“学校游泳池也不错吧!”
“宿舍床上怎么样?”
一波又一波,话语像夏天的海浪看不到尽头。 好像那些场地就不用钱,也不需要付出什么代价不会被拒绝。 肯定会很有趣啊! 可以玩什么和什么耶,尽情地。 咬着塑胶吸管大声笑,虚构的未来在耳朵里搔痒,触感真是美妙。 隔一年的艺穗节,我们拼死申请上了,只是其中一半的人已经脱队,赶往真实人生的战场。 我还像个孩子不愿离开游乐场。 正规小剧场,抬起头是各种专业灯具,需要照大表时间进场离场。 精密设计过的灯光打上,我才知道原来,原来实现是这样。 我不禁想,如果从前我们更勇敢一点、去把那些有点好笑的计画实现呢? 如果我们不把站上真正的剧场演戏当成梦想呢? 如果更渴望一点、如果更不在乎一点。
现在每当我站在舞台,刺痛就从细心铺好的黑胶地板涌上。 望向前方,灯光好亮好亮。 那间学校附近的娃娃机店长什么样子呢? 我已经完全想不起来。
很晚了。
店里两侧的墙,原来是被镜子贴满。 只是站在店外看不出来的。 好多好多娃娃正看着好多好多的我。
凌晨两点零一分,我被自己包围。 但我没有力气跳下桌子,去把每一支控制杆都抓紧摇摇看。 或许可以抓出些什么也不一定呢?
双脚悬空。
机台发出七彩的光,在两面镜子之间来回反射。 只要一方出发就一定会回到另一方,这样,这里,永远不会有空荡感觉。
我就这样一直坐着。 嘟噜噜噜噜噜,当当当当。 让凌晨的黑也不断地跑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