懂得享受的“福寿老人”
贾母出身贵族豪门,自然从小就多有“福寿”,又嫁给荣国公之后,其丈夫贾代善坐袭父荫,那时正逢荣宁贵族的鼎盛时期。作为金陵世家,昔日“太祖皇帝仿舜巡”接驾的盛典,她肯定是毫无疑问的亲历者,而这正是她倚老卖老嘲笑王熙凤“没见世面”的资本(“可恨我小几岁年纪,若早生二三十年,如今这些老人家也不薄我没见世面了。"一第十六回王熙凤语)。她所经历的是安富尊荣的一生,尽管她也做过小媳妇,但现在却早已“熬成”子孙满堂的“太祖婆”了。而侍候过她的管家、奴仆、小厮、仆妇、丫鬟,就更是不可胜数。这荣宁二府虽如冷子兴所说“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第二回),但维持这位“老祖宗”的锦衣玉食还是有着充分保证的。何况,她自己又一贯是以享乐自娱的老到的积极追求者而自居的人呢!
在第二十九回“清虚观打醮”中,就因为有贾母的“凑热闹”,而出现了牵动贾府内闱、举家前往的热闹无比的“盛况”:
贾母坐一乘八人大轿,李氏、凤姐儿、薛姨妈每人一乘四人轿,宝钗、黛玉二人共坐一辆翠盖珠缨八宝车,迎春、探春、惜春三人共坐一辆朱轮华盖车。然后贾母的丫头鸳鸯、鹦鹉、琥珀、珍珠,林黛玉的丫头紫鹃、雪雁、春纤,宝钗的丫头莺儿、文杏,迎春的丫头司棋、绣橘,探春的丫头侍书、翠墨,惜春的丫头入画、彩屏,薛姨妈的丫头同喜、同贵,外带着香菱、香菱的丫头臻儿,李氏的丫头素云、碧月,凤姐的丫头平儿、丰儿、小红,并王夫人两个丫头也要跟了凤姐儿去的是金钏、彩云,奶子抱着大姐儿带着巧姐儿另在一车,还有两个丫头,一共又连上各房的老嬷嬷奶娘并跟出门的家人媳妇子,乌压压的占了一街的车。贾母等已经坐轿去了多远,这门前尚未坐完。这个说“我不同你在一处”,那个说“你压了我们奶奶的包袱”,那边车上又说“蹭了我的花儿”,这边又说“碰折了我的扇子”,咭咭呱呱,说笑不绝。周瑞家的走来过去的说道:“姑娘们,这是街上,看人笑话。”说了两遍,方觉好了。前头的全副执事摆开,早已到了清虚观了。(第二十九回)
这真是一幅精彩绝伦的“真境逼而动境生”的风俗画!是一幅贾府女眷群体出行图。这样的精致在《红楼梦》中绝无复笔。而这原本一个小小的斋事,正因为“老祖宗”的兴之所至,才有了如此的规模和声势,且不只牵动了这贵族之家的上上下下,还惊动了京城的贵族显赫。开始是冯将军、赵侍郎家都遣人来送礼,后来,“接二连三,都听见贾府打醮,女眷都在庙里,凡一应远亲近友、世家相与都来送礼。贾母才后悔起来,说:‘又不是什么正经斋事,我们不过闲逛逛,就想不到这礼上,没的惊动了人。’"(同上回)正如凤姐所说“都是老太太闹的",这个“闹”字可谓点睛之笔,既生动又精准地概括了贾母和这个贵族之家的举足轻重的地位,哪怕仅仅出于自娱之乐的“闲逛逛”,竟能在京城的亲朋好友中引起这么大的“动静”,的确是非同寻常。曹雪芹也借着贾母这一“闹”,在这清虚观打醮的斋事里,穿插、编织了如凤姐的作威作福打骂小道士,贾珍的叫管家,啐贾蓉,风姐与张道士调侃说笑等富有情趣的细节,生发出十分逼真而又耐人寻味的世俗生活景象。
封建宗法统治的构架,以至高无上的皇权作为它的金顶;成为其基础的“诗礼簪缨之族”,也同样需要一个全家族所尊崇的偶像,作为凌驾于诸种矛盾之上的宗法和孝道的象征,自然也是整个家族安富尊荣的现实的楷模。从这两方面看,贾老太君都是够格过硬的人选。在荣宁二府,她不仅是硕果仅存的“国公爷”的老封君,经历了荣宁贵族权倾朝野的鼎盛时期;还在家族进入末世之际,成为皇帝宠妃之祖母,使家族又有了复兴的希望。真可谓是福寿双全,一生交着好运。对于“老祖宗”,王熙凤奉承说,她“从小的福寿就不小”;刘姥姥也逢迎说:“老太太生来是享福的”;而贾母自己则不无满足地向刘姥姥宣称,她“不过是个老废物”,"不中用了,眼也花,耳也聋,记性也没了……不过嚼动的吃两口,睡一觉,闷了时和这些孙子孙女儿顽笑一回就完了”。因而,及时行乐是她生活所必需,也是她的儿孙们供奉她以维系宗法权威的一种传统。所以,围绕着她而展开的这个贵族之家的生活的“事境”,自是呈现出五光十色的氛围。
贾母在自己生活的圈子里,既追求享乐又能自得其乐。她一会儿给薛宝钗过生日,一会儿又给王熙凤“攒金作寿”,想方设法给自己找乐子。薛宝钗和王熙凤都很会揣摩这位“老祖宗”图热闹以自娱的老小孩心理,而哄她高兴甚或是争宠自然也成为晚辈们乐此不疲的追求,这就给《红楼梦》的日常生活的描写,留下了许多令人难忘的趣事:
谁想贾母自见宝钗来了,喜他稳重和平,正值他才过第一个生辰,便自己蠲资二十两,唤了凤姐来,交与他置酒戏。凤姐凑趣笑道:“一个老祖宗给孩子们作生日,不拘怎样,谁还敢争,又办什么酒戏。既高兴要热闹,就说不得自己花上几两。巴巴的找出这霉烂的二十两银子来作东道,这意思还叫我赔上。果然拿不出来也罢了,金的、银的、圆的、扁的,压塌了箱子底,只是勒掯我们。举眼看看,谁不是儿女?难道将来只有宝兄弟顶了你老人家上五台山不成?那些梯已只留于他,我们如今虽不配使,也别苦了我们。这个够酒的?够戏的?”说的满屋里都笑起来。贾母亦笑道:“你们听听这嘴!我也算是会说的,怎么说不过这猴儿。你婆婆也不敢强嘴,你和我哪哪的。”凤姐笑道:“我婆婆也是一样的疼宝玉,我也没处去诉冤,倒说我强嘴。”说着,又引着贾母笑了一回,贾母十分喜悦。
到晚间,众人都在贾母前,定昏之余,大家娘儿姊妹等说笑时,贾母因问宝钗爱听何戏,爱吃何物等语。宝钗深知贾母年老人,喜热闹戏文,爱吃甜烂之食,便总依贾母往日素喜者说了出来。贾母更加欢悦....
吃了饭点戏时,贾母一定先叫宝钗点。宝钗推让一遍,无法,只得点了一折《西游记》。贾母自是欢喜,然后便命凤姐点。凤姐亦知贾母喜热闹,更喜谑笑科诨,便点了一出《刘二当衣》。贾母果真更又喜欢,然后便命黛玉点。黛玉因让薛姨妈王夫人等。贾母道:“今日原是我特带着你们取笑,咱们只管咱们的,别理他们。我巴巴的唱戏摆酒,为他们不成?他们在这里白听白吃,已经便宜了,还让他们点呢!”说着,大家都笑了。(第二十二回)
“老祖宗”的小小的提议,乃是一时兴起,招引来众人的如此奉承,也使她自己从中获得了“十分喜悦”、“更加欢悦”、“更又喜欢”的极大享受,而这样的生活情景也为读者的艺术感受增添了同乐的兴味儿。
《红楼梦》第四十回、四十一回“刘姥姥进大观园”的那些篇章,作者除了要透过平民的目光对比地展现荣府贵族之家的生活天地外,还要在这贵族的世界里塑造出那个来自民间的迥然不同的刘姥姥-一个有着多面复杂性格的精明而又不失淳朴的村妪。而假如没有整日寻求新鲜消遣的“老祖宗”的参与,王凤姐又如何能独自导演出这样一场有声有色的“大戏”呢?这次荣府贵族女眷奢华的家庭聚会,给来自社会底层的刘姥姥以眼花缭乱的震撼,因而也产生了强烈的对比,使刘姥姥与贾母这两位贫富悬殊、地位迥异的老妇人的形象,在相互映照中,形成一种妙趣横生的艺术感染力。王昆仑先生称赞道:“作者有本领使这两个年龄相近而地位悬殊的老妇人,一个从天上讲话,一个在地下应声,竟能说得那么和谐有趣。”反映生活的复杂广阔,创造雅俗相映成趣的艺术境界,正是曹雪芹这节文字的魅力所在。
对于大观园的描写,作者在第十七回至十八回曾安排贾政、宝玉等一干人当过一次大观园的“导游”,通过他们的边走边评,差不多是一处处地挨个介绍了大观园的旖旎风光;在元妃归省的篇章里,又突出展现了这园子的雍容华贵,但那毕竟还是写的省亲别墅的贵族气派,矫揉虚饰,不得见芳园的“天然图画”。《红楼梦》第十七回至十八回之后,作者多次通过那些住进大观园的年轻的主人公们,特别是宝黛的生活、活动,进行局部的皴染,那境界和意味,就显得亲和自然了许多。但大观园家居的全景风光,还是展现在贾母“两宴大观园”的热闹中,我们有幸借“老祖宗”之光,随刘姥姥登堂入室,得以饱览。而作者的“象外意”一反映荣府贵族的穷奢极欲的生活与排场,也正是得力于这贫富悬殊的两位老妇人的对比描写,给人留下了极为强烈的印象。
古代诗论家叶燮在《原诗》中说:“抒写胸襟,发挥景物,境皆独得,意自天成。”这虽说的是诗的境界,但用以概括曹雪芹在《红楼梦》中的境界的创造,也决非过誉。中国传统艺术讲究“事境宜近”,并且认为“真境逼而动境生”。曹雪芹笔下的贾母的一幕幕的自娱行乐图,确已达到了这样的境界。就小说中围绕着贾母所创造的“事境”来看,也带给我们“境皆独得,意自天成”的韵味无穷的感受!
在若干章节或几个场景里,以一个人物为中心,使这特定人物的性格神采与思想情绪,支配着或渗透着这特定生活面的反映,造成富于个性风格的艺术境界,使读者能从作品的真实描写中感受到沁人肺腑的兴味,这便是曹雪芹小说艺术创作所独有的艺术魅力。写得最好的应该是有关林黛玉、凤姐以及贾探春的那些章节,而围绕着“老祖宗”所展开的这些有声有色的大场面的描写,却显示出别样的情趣和境界,它是同贾母这个典型性格创造的成功,以及人物内心世界、感情世界的深入开掘紧密相关的。围绕着贾母这位既会恣情行乐、更会尽情享受的“福寿老人”的活动,虽然不外乎作寿听戏、猜谜说笑、赏花步月、开宴游园,却都在细腻、逼真中蕴藉着浓郁的生活情趣,显示出作者得之于心,传之于手的独特的高超的艺术创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