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宁贵族之家的“老祖宗”贾母,是一位有着非凡气质和智慧、非常懂得生活和享受的封建家长和贵妇人的典型。她自然不是《红楼梦》中的主角,但却是荣国府生活的主宰。正是在她的慈爱的庇护下,才有了小说中宝玉、黛玉、凤姐、湘云们所生活和成长的环境背景。可以说,《红楼梦》所展现的封建末世贵族生活的厚重的历史画卷,正是围绕着这位“老祖宗”而多姿多彩地渐次展开的……
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里谈到“境界”的审美内涵时说:“言气质,言神韵,不若言境界。有境界,本也。气质、神韵,末也。有境界而二者随之矣。”又说:“能写真景物、真感情者,谓之有境界,否则谓之无境界。”而“大家之作”之所以有“境界”,又是“以其所见者真,所知者深也”。当然,艺术境界和艺术形象是不可分割的,或者说特定的艺术形象是产生特定艺术境界的母体。没有对“真景物”(包括人物、环境)、“真感情”的“所知者深”的艺术概括,也就不可能在文艺作品中造成生机盎然的艺术氛围和耐人寻味的艺术情趣,从而触发人们的感知、共鸣与联想。而“老祖宗”贾母这一典型人物的形象与性格的创造,正是在那一幅幅家庭行乐图的“境界”中完成的,其贵族老妇人的气质、神韵,也在曹雪芹对“真景物”、“真感情”的艺术概括中得以确立。
贵族之家的“宝塔尖”
曹雪芹在他的杰作《红楼梦》中,将自己的亲身经历及所感知的封建末世的世态人情、礼教习俗、文化娱乐等历史性生活风貌。富有情致地编织在小说的艺术情节里。其中最为精彩的当属从宫廷贵妇到贵族太太、小姐,从管家婆、丫鬟到市井村妪的封建社会各阶层女性的众生相的群体性塑造。这史诗般的全景式展现,构成了其独有的、恢宏的艺术境界。若从描绘荣宁贵族之家的日常生活的“境界”来看,对家族之长贾母这一“宝塔尖”式典型人物的塑造,则具有不容忽视的点化作用。
王昆仑先生在《宗法家庭的宝塔顶一贾母》一文中做过这样的比喻:“这一个历史悠远、支系繁杂、规模庞大、人口众多的贵族家庭,是一座横竖宽高、五光十色巍巍然的金字塔,那就是‘多福多寿多儿孙’的‘老祖母’贾母。”还说:“在中国古代那么多的史传和文艺典籍中,并不容易找到贾母这样一个上层社会老妇人的完整的传记。”在《红楼梦》中,这贾母的完整的“传记”,则是自然地渗透在鲜活的艺术情节里,且升华为活跃着其独特个性生命的“史传”。
在《红楼梦》第四回所述的“护官符”一金陵大族名宦之家的谚俗口碑里,形容荣宁贵族的“贾不假,白玉为堂金作马”一句之下,脂砚斋有这样一段夹批:“宁国荣国二公之后,共十二房分。除宁荣亲派八房在都外,现原籍住者十二房。”而贾母史太君,能高踞于这一庞大繁杂的贵族之家的“金顶",也自有其荣耀的出身和经历。她是被称为“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的史家侯门千金,嫁的是荣国公长子贾代善。据她自己回忆说,她嫁到荣府的时候,曾做过重孙媳妇,而她自己现在也有了重孙媳妇,上升为全家族“老祖宗”的至尊之位,只有如贾代儒和几个远方妯娌与她平辈,但这些人都不过是穷本家,自然无法与她这位国公爷的诰命夫人相提并论。
曹雪芹在小说中对荣宁贵族在朝中富贵显赫的权势的描述,主要是通过几件婚丧喜庆的大事加以表现的。贾元春晋封贵妃以至归省庆元宵,自然是整个家族泼天的“非常喜事”,但描绘的已然是末世的奢华,富丽中蕴蓄着哀愁;“秦可卿死封龙禁尉”,则是通过贾珍为儿媳秦可卿大办丧事,描写了宁府贵族违反常情的铺张糜费,那丧仪上官客送殡的风光,也只是列举了名单而已。曹雪芹把真正表现荣宁贵族的显赫地位的篇章,留给了“老祖宗”贾母的八旬寿庆:
因今岁八月初三日乃贾母八旬之庆……议定于七月二十八日起至八月初五日止荣宁两处齐开筵宴,宁国府中单请官客,荣国府中单请堂客,大观园中收拾出缀锦阁并嘉荫堂等几处大地方来作退居。二十八日请皇亲驸马王公诸公主郡主王妃国君太君夫人等,二十九日便是阁下都府督镇及语命等,三十日便是诸官长及语命并远近亲友及堂客。初一日是贾赦的家宴,初二日是贾政,初三日是贾珍贾琏,初四日是贾府中合族长幼大小共凑的家宴。初五日是赖大林之孝等家下管事人等共凑一日。自七月上旬,送寿礼者便络绎不绝。礼部奉旨:钦赐金如意一柄,彩缎四端,金玉环四个,帑银五百两。元春又命太监送出金寿星一尊,沉香拐一只,伽南珠一串,福寿香一盒,金锭一对,银锭四对,彩缎十二匹,玉杯四只。余者自亲王驸马以及大小文武官员之家凡所来往者,莫不有礼,不能胜记……
至二十八日,两府中俱悬灯结彩,屏开鸾凤,褥设芙蓉,笙箫鼓乐之音,通衢越巷。宁府中本日只有北静王、南安郡王、永昌驸马、乐善郡王并几个世交公侯应袭,荣府中南安王太妃、北静王妃并几位世交公侯诰命。贾母等皆是按晶大妆迎接。大家厮见,先请入大观园内嘉荫堂,茶毕更衣,方出至荣庆堂上拜寿入席。大家谦逊半日,方才入席。上面两席是南、北王妃,下面依叙,便是众公侯诰命。左边下手一席,陪客是锦乡侯语命与临昌伯诰命;右边下手一席,方是贾母主位。邢夫人王夫人带领尤氏凤姐并族中几个媳妇,两溜雁翅站在贾母身后侍立。(第七十一回)
若孤立地看,这只是一节介绍性的文字,但却描摹出这个皇亲国戚之家真实生活中的大排场。贾府之贵,贾母之尊,也透过这样一个平铺直叙的盛大场面,展示着非同寻常的声势与气派。当然,这只是荣宁贵族在社交生活中“贾母主位”的一次集中体现。若从《红楼梦》的主人公多系贵族闺阁中的少女且作者的立意又是要“为闺阁昭传”的意义上讲,小说的生活背景,特别是具体的生活场景,主要都集中在这个贵族大家庭的内闱,而处于这内闱“宝塔尖”位置的,当然就是“老祖宗”贾母了。所以,在《红楼梦》中,有关这贵族之家内闱活动的“事境”描写,几乎都是围绕着她而展现的。至于荣宁贵族生活习俗的各种场面,就更是以“老祖宗”为主体,构成其特有的艺术境界。譬如,表现贾母日常生活的排场,曹雪芹通过三个不同人物眼睛的观照,营造出三个不同层次的映象:
第一个映象,是通过贾母的外孙女、贵族少女林黛玉初进贾府吃第一餐接风宴时的感受来传达的:
……已有多人在此伺候,见王夫人来了,方安设桌椅。贾珠之妻李氏捧饭,熙凤安箸,王夫人进羹。贾母正面榻上独坐,两边四张空椅,熙凤忙拉了黛玉在左边第一张椅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贾母笑道:“你舅母你嫂子们不在这里吃饭。你是客,原应如此坐的。”黛玉方告了座,坐了。贾母命王夫人坐了。迎春姊妹三个告了座方上来。……旁边丫鬟执着拂尘、漱盂、巾帕。李、凤二人立于案旁布让。外间侍候之媳妇丫鬟虽多,却连一声咳嗽不闻。寂然饭毕,各有丫鬟用小茶盘捧上茶来……贾母便说:“你们去罢,让我们自在说话儿。”王夫人听了,忙起身,又说了两句闲话,方引凤、李二人去了。(第三回)
这秩序井然的一餐饭,不只形象地描绘了荣府饮食起居有着怎样的上下尊卑的礼法规矩,而且透过林黛玉的眼睛很形象地显示了贾母在这一贵族之家至尊的“宝塔尖”的地位。
第二个映象,是凭借前来荣府“打抽丰”的村妪刘姥姥的所见所闻来展示的:
……彼时大观园中姊妹们都在贾母前承奉。刘姥姥进去,只见满屋里珠围翠绕,花枝招展,并不知都系何人。只见一张榻上歪着一位老婆婆,身后坐着一个纱罗裹的美人一般的一个丫鬟在那里捶腿,凤姐儿站着正说笑。刘姥姥便知是贾母了,忙上来陪着笑,福了几福,口里说:“请老寿星安。”贾母亦欠身问好,又命周瑞家的端过椅子来坐着。(第三十九回)
贾母这位老封君的日常生活,与来自社会底层的村妪是有着天壤之别的。因而,刘姥姥心中的感受自然大不同于贵族小姐的林黛玉,她的所见所闻.可谓是“人间天堂”般的雍容华贵,满眼的锦衣玉食,很生动地展现了贾母如众星捧月般的养尊处优的生活。
第三个映象,是透过一位宫廷六品太医的眼睛来观照的:
王太医不敢走甬路,只走旁阶,跟着贾珍到了阶矶上。早有两个婆子在两边打起帘子,两个婆子在前导引进去,又见宝玉迎了出来。只见贾母穿着青绉绸一斗珠的羊皮褂子,端坐在榻上,两边四个未留头的小丫鬟都拿着蝇帚漱盂等物;又有五六个老嬷嬷雁翅摆在两旁,碧纱橱后隐隐约约有许多穿红着绿戴宝簪珠的人。王太医便不敢抬头,忙上来请了安。贾母见他穿着六品服色,便知御医了,也便含笑问:“供奉好?”因问贾珍:“这位供奉贵姓?”贾珍等忙回“姓王”。贾母道:“当日太医院正堂王君效,好脉息。”王太医忙躬身低头,含笑回说:“那是晚生家叔祖。”贾母听了,笑道:“原来这样,也是世交了。”一面说,一面慢慢的伸手放在小枕上。老嬷嬷端着一张小杌:连忙放在小桌前,略偏些。王太医便屈一膝坐下,歪着头诊了半日,又诊了那只手,忙欠身低头退出。(第四十二回)
你看,他是那样的小心翼翼,连甬路都不敢走,只走旁阶;见了贾母,生怕失礼,“不敢抬头,忙上来请了安”;回答贾母问话时,也是“躬身低头,含笑回道”;诊脉时还要“屈一膝坐下”,诊脉后,又是“忙欠身低头退出”……这节描写不仅写出了六品太医(他还是“供奉”-即御医)眼里贾母的威仪,还通过这位御医对荣府太君的一系列谦恭的表现,传递出荣宁贵族当时势倾朝野的画外音。
小说通过这三个不同人物眼中的不同映象,描摹出“老祖宗”贾母位尊身荣的生活品质,它们给予读者的艺术感受和联想肯定是多方面的。
再扩展开去,在“宁国府除夕祭宗祠”(第五十三回)的森然有序的祭祖大典上,主祭正是这位“老祖宗”担纲领衔。她把一道道供菜“捧放在桌上”,并第一个“拈香下拜,众人方一齐跪下”;在“荣国府元宵开夜宴”(五十三回)送旧岁、迎新春的节日里,贾府的上上下下,老老少少,又向尝不是在迎合、揣摩她的心理、癖好,想方设法地博她欢心,以讨个吉祥如意的象征,增添节日的气氛。连九岁的小戏子文豹都懂得“发科诨”:“你赌气去了.恰好今日正月十五,荣国府中老祖宗家宴,待我骑了这马,赶进去讨些果子吃是要紧的”,来博取“老祖宗”的欢心!那贾珍之流,则是做足了讨责母欢喜的“功课”:“贾珍贾琏已命小厮们抬了大簸箩的钱来,暗暗的预备在那里……听见贾母说‘赏”,他们也忙命小厮们快撤钱。只听满台钱响,贾母大悦。”再如,王熙风“效戏彩斑衣”一节,虽说主旨是要刻画凤姐机敏。活跃、讨巧的性格特征,但如果没有“老祖宗”“破陈腐旧套”的卓有见识的“掰谎记”做由头,又哪里会有王熙风惟妙惟肖施展那“好刚口”的机缘呢?
可以说,荣宁贵族的内闱生活、礼法习俗以至权势威仪,就这样,从内到外、由表及里地通过这位“老祖宗”的日常生活场景,或细致入微,或气派十足地呈现在小说中那一幅幅栩栩如生的艺术画面里。它们有机地汇合成一个色彩斑斓、包罗万象的整体,全方位地展现着封建末世的人生百态,以其独到的巨大魅力丰富着读者的视野、情趣与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