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精神高度的一个坐标
在人类文明史上,有一些著作标志着人类的精神高度。就文学而言,《伊利亚特》、《奥德赛》、《俄狄浦斯王》、《神曲》、《哈姆雷特》、《堂吉诃德》、《悲惨世界》、《浮士德》、《战争与和平》、《卡拉玛佐夫兄弟》等,就属于这样的典籍。在中国,有一部作品毫无愧色可以和这些经典极品并肩,也同样标志着人类的精神水准和文学水准的,这就是曹雪芹的《红楼梦》,它属于人类精神价值创造的最高层面。
对于这些标志精神高度的经典极品,时间没有意义。换句话说,它们就像埃及的金字塔,是一个永远的审美对象,而不是时代性标记。马克思说荷马古田道益马史诗具有“永久性的魅力”,也是在说,《伊利亚特》与《奥德赛》,作为巨大的文学存在,没有时间的边界。它属于当时,也属于现在,更属于今后的千秋岁月。《红楼梦》正是荷马史诗式的没有时间边界的永恒存在,所以可称为“永远的《红楼梦》”。在《红楼梦》研究中,索隐派之所以显得特别幼稚乃至荒谬,就因为他们把这部巨著的无限时空简化得不仅有限而且渺小,从而使《红楼梦》遭到了巨大的“贬值”。
只要游历人类的艺术世界,观赏一下达·芬奇、米开朗琪罗、拉斐尔、凡·高的画,就可明白:大艺术家的全部才华和毕生心力都在追求一种比自身生命更长久的东西,这就是“永恒”。他们殚精竭虑所求索的是如何把永恒化为瞬间,如何把永恒凝聚为具象,或者说,如何捕住瞬间和深入瞬间,然后通过瞬间与具象进入不知岁月时序的宇宙之境。他们的精神创造过程是一个叩问永恒之谜的过程。在文学领域,天才作家们具有同样的焦虑。“文章千古事”,杜甫此言反映着诗人们最内在的焦虑。
《红楼梦》问世后至今已二百四十余年。开始的一百四十年,《红楼梦》经历了流传,也经历了禁锢。但禁锢它的权力早已消失,而巨著却真地与日月星辰同在。进入20世纪,特别是进入20世纪下半叶之后,《红楼梦》更是从少数人的刻印、评点、阅读的状态中走了出来,奇迹般地大规模走向社会,走向学术领域、戏剧领域、电影领域,甚至走向政治领域,而最可贵的是走进深层的心灵领域。书中的人物贾宝玉、林黛玉、妙玉、晴雯等,正在成为中国男男女女心灵的永远伴侣。它与《三国演义》、《水浒传》一样成为影响和塑造中华民族国民性格的大书。不同的是,《三国演义》与《水浒传》蕴涵了一些民族集体无意识中受创伤而变形的一面(笔者另有专论阐释);而《红楼梦》则蕴涵着集体无意识中的健康部分。
《三国演义》是一部中国权术、心术的大全,其中的智慧、义气等也因进入严酷的斗争系统而发生变质;而《水浒传》则在“造反有理”(“凡造反使用任何手段皆合理”)和“情欲有罪”(实际上是“生活有罪”)的两大理念下,形成了暴力崇拜的错误英雄观念与践踏妇女的残酷道德法庭。尽管这两部作品从文学批评视角上看都是杰出小说,但从文化批评视角(即文化价值观)看则是造成中华民族心理黑暗的灾难性小说,可说是中国的两道“地狱之门”。随着中国文明的发展,这两部书的政治理念与道德理念必将被淘汰,即其精神内涵不可能代表未来。但是,《红楼梦》恰恰包含着中国与人类未来的全部美好信息,这是关于人的生命如何保持它的本真本然、人的尊严与价值如何实现、人如何“诗意栖居于地球之上”(荷尔德林语)的普世信息。整部《红楼梦》搁置了中国历史上的许多“智慧果”(从千篇一律的“才子佳人”小说一直到变形的孔孟思想),而直接与中国原始神话《山海经》相衔接,主人公的故事是女娲补天故事的继续。贾宝玉和林黛玉等都是和夸父精卫一样的不知算计、不知世故的纯真生命,在权术、心术、暴力面前发呆、发愣、不知所措的生命。然而,正是这种生命属于未来。它负载着中国和人类关于人的尊严与人的价值的全部期望,因此,《红楼梦》不仅属于今天,更是属于明天,不仅属于当代的读者,更属于以后无数年月的后世知音。过去的两百多年已证明《红楼梦》的永久魅力,未来的岁月更会证明它的不灭不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