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有林风,袭乃钗副”
“甲戌本”第八回“脂评”有云:“晴有林风,袭乃钗副,真真不假。”不管也们所解读的形象内涵是什么,总是把握住了她们性格特征的共性,可以看乍是曹雪芹的“笔意”。这两对人物虽都各有其鲜明的个性,不容混淆,但乜们的悲剧命运,却有着相似的异同。“袭乃钗副”,小说中袭人与宝钗,循已守礼,思想观念一致,且相互尊重、推崇。而晴雯与黛玉,不只性情,连眉都有几分像。晴雯的率真、巧嘴、灵秀和“西施之美”,确有“林风”。两人出身地位、文化修养与人生经历悬殊,但都与宝玉情投意合,都活得很真自我,即使她们的巧嘴、磨牙,虽品位迥异,宝玉却也并不认为是缺失,而天地赋予女儿们的“钟灵毓秀之德”。
在怡红院中,晴雯最看不惯的是袭人,自然也就成为她锋利言词的经常的矛头所向。对于晴雯的口无遮拦、尖酸刻薄,老成的袭人只是以阴柔回应,尽力避免与之直接冲突,内心的真实想法就不得而知了。袭人为了坐稳怡红院大丫头的第一把交椅,不知动过多少心机。她曾不失时机地向王夫人进谏,声称贾宝玉应搬出大观园,以避免“不才之事”发生,保全二爷的声名品行。王夫人正是在袭人的进言中,领悟到“宝黛私情”的危机,体察到袭人的“可疼”之处,袭人也因此取得了优厚的待遇,成为王夫人在怡红院的真正的亲信。换个角度说,既然袭人能够含蓄地告发宝黛,谁又能肯定地说,怡红院内“私房话”的泄露,以致晴雯、芳官、四儿的被逐,与这位王夫人信赖的“心耳神意”毫无关联呢?!毋庸讳言,宝玉与袭人有着与众不同的通房的亲密关系和感情。但贾宝玉在涉及自己爱情隐秘的时候,绝对是要避开这位正经管事的大丫头的。宝玉挨打后,为让他的林妹妹“放心”,表达自己的真情,想秘密地“私相传递”,这样的“秘密”是绝对不能让袭人知道的。我们从宝玉先支走袭人,而放心地让能保守秘密的晴雯将旧帕送予黛玉。率性的晴雯自然“不解何意”,但她没有花袭人那么多让宝玉心烦的是非或说“箴规”。这一细节显露出宝玉的知人善任,对他而言,晴雯更贴心、得用。宝玉同黛玉一起议论《芙蓉诔》时曾说:“况且素日你又待他甚厚”,可见,晴雯与黛玉是有着“甚厚”的情分的。正是因为晴雯的“确有林风”,他们三人之间才会如此惺惺相惜吧!对于宝晴主仆的相互钟情,小说中很少有直白的描写,有两个情节似可以印证他们之间的深情缱绻、亲密无间。
一个情节是袭人奔母丧,麝月、晴雯在宝玉身边当值。那是一个寒冷的冬夜,宝玉起夜要喝茶,远在外屋熏笼上的晴雯都被吵醒,身边暖阁外的麝月却还在沉睡。麝月被唤起服侍完宝玉后说:“你们两个别睡,说着话儿,我出去走走回来。”晴雯想吓麝月,就“蹑手蹑脚的下了熏笼",宝玉笑劝道:“看冻着,不是顽的”,并高喊“晴雯出去了”。麝月未被吓着,调皮的晴雯却冻得够呛,宝玉叫她赶紧进他的被窝“渥一渥”,晴雯虽嘴里说宝玉“那里就唬死了他?偏你惯会这蝎蝎螫螫老婆汉像的”,却并未拒绝宝玉温情脉脉的“邀请”。(第五十一回)这是小说唯一一次写到他们最亲近的接触,但仍是纯情相对。这节对怡红院小儿女生活极细腻的描写,自由欢畅,清新美好,让人胸臆间充溢着生活的美感和温馨!被红学家们赞誉为怡红院“旖旎的小诗"。
另一个情节是随后发生的“勇晴雯病补雀金裘”。“老祖宗”送了宝玉一件“乌云豹氅衣”,“金翠辉煌,碧彩闪灼”,可第一天穿上,就不慎烧坏了一个洞,送出去请织补匠人、裁缝绣工织补,不想“都不认得这是什么,都不敢揽”,可第二天又必须穿,宝玉很着急。怡红院中擅长界线女红的晴雯已着凉病倒,但她不顾病痛,勇敢地挺身而出,解宝玉的燃眉之急。于是,有了晴雯抱病补裘的著名篇章:
睛雯听了半日,忍不住翻身说道:“拿来我瞧瞧吧。没个福气穿就罢了。这会子又着急。”宝玉笑道:“这话倒说的是。”说着,便递与晴雯,又移过灯来,细看了一会。晴雯道:“这是孔雀金线织的,如今咱们也拿孔雀金线就象界线似的界密了,只怕还可混得过去。”麝月笑道:“孔雀线现成的,但这里除了你,还有谁会界线?”晴雯道:“说不得,我挣命罢了。”宝玉忙道:“这如何使得!才好了些,如何做得活。”晴雯道:“不用你蝎蝎螫螫的,我自知道。”一面说,一面坐起来,挽了一挽头发,披了衣裳,只觉头重身轻,满眼金星乱迸,实实撑不住。若不做,又怕宝玉着急,少不得恨命咬牙捱着。便命麝月只帮着拈线。晴雯先拿了一根比一比,笑道:“这虽不很象,若补上,也不很显。”宝玉道:“这就很好,那里又找哦啰嘶国的裁缝去。”晴雯先将里子拆开,用茶杯口大的一个竹弓钉牢在背面,再将破口四边用金刀刮的散松松的,然后用针纫了两条,分出经纬,亦如界线之法,先界出地子后,依本衣之纹来回织补。补两针,又看看,织补两针,又端详端详。无奈头晕眼黑,气喘神虚,补不上三五针,伏在枕上歇一会。宝玉在旁,一时又问:“吃些滚水不吃?”一时又命:“歇一歇。"一时又拿一件灰鼠斗篷替他披在背上,一时又命拿个拐枕与他靠着。急的睛雯央道:“小祖宗!你只管睡罢。再熬上半夜,明儿把眼睛抠搂了,怎么处!"宝玉见他着急,只得胡乱睡下,仍睡不着。一时只听自鸣钟已敲了四下,刚刚补完;又用小牙刷慢慢的剔出绒毛来。麝月道:“这就很好,若不留心,再看不出的。”宝玉忙要了瞧瞧,说道:“真真一样了。”晴雯已嗽了几阵,好容易补完了,说了一声:“补虽补了,到底不象,我也再不能了!”嗳哟了一声,便身不由主倒下。(第五十二回)
“勇晴雯”在“力尽神危”中补裘的生动美好的倩影,令人为之动容。这描绘的并不是她的美貌,而是表现她急难中对宝玉的体贴和忠诚,及她的心灵手巧和女红的精致,那生活底蕴则是晴雯对宝玉的一往情深。花袭人得知此事后,曾淡淡点出重病的晴雯这是“挣命”,在怡红院中肯为主子宝玉这样“挣命”的恐怕只有晴雯。晴雯与宝玉的关系很特殊,恰如袭人所说:“你(指宝玉一笔者注)一天不挨他两句硬话村你,你再过不去。”(第六十三回)晴雯虽对宝玉有情有意,却始终与之清清白白,她不屑于像袭人们那样与贾宝玉发生“私情”关系。小说中有个情节,宝玉邀晴雯“共浴”,她立即婉拒,“摇手笑道:‘罢,罢,我不敢惹爷。’”(第三十一回)她心地光明磊落,也看不惯别人鬼鬼祟祟,始终珍爱并保持着自己女儿的清白。恐怕也正因为晴雯的这种自尊自重,贾宝玉才对她另眼相看,不敢放肆反而有点敬畏吧!
综上所述,晴雯有着与黛玉相同的对宝玉的真情,这才是宝玉最珍惜的!“晴为黛影”,恐怕只是晴雯招王夫人憎恶的原因之一,又岂知不是因王夫人对大观园里真“西施”的多年“积怨”所致。王夫人一看到晴雯就“真怒攻心”:“好个美人!真象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第七十四回)以王夫人平素待人宽厚的态度,何来一见晴雯就有如此怒火?多年来,宝黛感情大波小澜,皆在王夫人的“心耳神意”之中。像宝玉的摔玉,一听说黛玉要回南方便急得神智恍惚,都是她耳闻目睹。作为母亲,她所以隐忍不发,只不过碍于婆婆对黛玉的溺爱,不便有所流露。当看到这个眉眼像黛玉、又颇有“林风”的晴雯时,便找到了借题发挥、泄愤的对象。这应该也是宝玉的《芙蓉女儿诔》“诔晴雯,实诔黛玉”所隐寓的题旨之一。
晴雯被逐后,贾宝玉以院内海棠树“竟无故死了半边”来比喻晴雯“寿夭”的预兆,袭人听后尽失了往日的“温柔和顺”,竟然说:“真真的这话越发说上我的气来了。那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就费这样心思,比起这些正经人来!还有一说,他纵好,也灭不过我的次序去。便是这海棠,也该先来比我,也还轮不到他。"(第七十七回)虽然是笑着说出的,却暴露了袭人内心的本相。这时的袭人确已大不同于当初晴雯与宝玉和她拌嘴的情形,那时晴雯讥讽她“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现在则已“挣上”姨娘待遇的二两月银,地位虽还不是“官中”,却已得王夫人、王熙凤等管家人的认可。因此,这平素“谦卑”、“大度”的通房大丫头才在宝玉面前有此一争一“晴雯是个什么东西”,岂能僭越于我!花袭人的词册中所揭示结局是她饭与优伶蒋玉菡一“堪叹优伶有福,谁知公子无缘”(第五回)。她一直期的姨娘地位终未成为“官中”,其命运之尴尬,终不及贾宝玉心目中“第一”的人”晴雯,清清白白地钟情而去,有“痴公子”虔诚写就的诔文相伴相送。
重病的晴雯被逐出大观园没几日就玉殒香消了!贾宝玉悲愤填肩城写下了《芙蓉女儿诔》,它是前八十回中的一篇别开生面的韵文。贾宝玉尼想性格的本质特征是尊重个性,待人平等,性情随和。不只“在姊妹中是好的”;就是对同父异母兄弟贾环的种种不友善甚至暗害之举,也都采取容的态度。与奴仆相处,从不摆主子的谱儿,“也没刚柔”,小厮和丫头们都不怕他。而这篇《芙蓉女儿诔》,除了饱含深情甚至有点夸张地赞颂晴雯的纯洁、高贵、美丽,对迫害晴雯致死的恶势力,则表现出空前未有的诅咒和谴责:“孰料鸠鸩恶其高,鹰鸷翻遭擘漿;薋薦妒其臭,茝兰竟被芟组!花原自怯,岂奈狂飙;柳本多愁,何禁骤雨。偶遭蛊虿之谗,遂抱膏肓之疚”(第七十八回)。诔文中更饱含着对“进谗”者的切齿痛恨:“钳诐奴之口,讨岂从宽;剖悍妇之心,忿犹未释!”如此怨毒的诅咒,出自宝玉之口,当属绝无仅有。所以,有学者以为,这篇诔文所以多用骚体,而且怨愤之情溢于言表,其中不少都是隐喻政治人物的遭遇,非晴雯的惨遭迫害所能概括。因而,认为其矛头所向,恐系作者另有政治上的宿怨。我们倒觉得,此诔写于抄检大观园风波的种种身心打击之后,是很自然的事情,此时贾宝玉的大观园理想国濒临毁灭,而荣宁贵族的末世败相也屡见异兆悲音……贾宝玉“还入怡红院来。一夜不曾安稳,睡梦之中犹唤晴雯,或魇魔惊怖,种种不宁。次日便懒进饮食,身体作热。此皆近日抄检大观园,逐司棋,别迎春,悲晴雯等羞辱惊恐悲凄之所致,兼以风寒外感,故酿成一疾,卧床不起。”(第七十九回)
《芙蓉女儿诔》可说是贾宝玉叛逆精神的结晶和升华,其思想感情上的涵盖,当不完全限于晴、黛二人。在贾宝玉心目中,“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但在抄检大观园风波中他所经历的,却是大观园中一群“清净洁白女儿”饱受摧残,或被逐出,或被迫害致死,或出家为尼。他的姊妹们也在谈婚论嫁、前途未卜一迎春已迁出大观园待嫁“中山狼”;探春的远嫁已官媒上门。眼见得贾宝玉的栖身之地一大观园理想国,已将陷入“佳人落魄,花柳无颜”的寥落境地。因而,这篇《芙蓉女儿诔》,不只贮满了对晴雯、对被驱逐的丫头的哀伤和痛惜,还充满对即将告别大观园而不可能有好运的众姊妹的悲愤难舍的亲情,也隐含着对他的爱人林黛玉的不幸结局的惴惴不安的预感。诔文的激愤的谴责和控诉,绝不局限于王善保家的这类“悍妇”和“诐奴”,至少在客观上,虐害他身边那些可爱的青春少女的王夫人以及她所代表的封建道统都是包括在内的……小说中常以芙蓉隐寓林黛玉。在“群芳开夜宴”中,黛玉抽到的花签,便是“风露清愁的芙蓉花”(第六十三回)。所以,在贾宝玉笔下,“金玉”“冰雪”“星月”“花月”,都不足以比喻其纯洁、高尚、聪慧、美丽的芙蓉主人。很显然,他在有意无意间把晴雯和黛玉从面貌到精神都相映衬和比照,也确实是“晴为黛影”吧。
“晴有林风,袭乃钗副”,“脂评”的这个论断,很契合她们各自的性格与命运特征,尽管两个是丫头,两个是小姐。在曹雪芹的妇女观和人生观中,她们的悲剧命运是同一性质的,但“晴有林风”的悲剧,是曹雪芹所赞颂的“儿女真情”的被毁灭;“袭为钗副”的悲剧,虽也属于美的被毁灭,却是封建礼教观念遵循和固守者的悲剧。袭人与晴雯同是奴婢,但曹雪芹把她们塑造成具有截然不同性格和人生的被压迫者,并在二者的对比中,突出地刻画了晴雯勇于反抗压迫、不屈不挠的个性特征。
若用寻常眼光看,晴雯确实不是个好丫头。她是个没有奴性的奴才,她的率直与冲撞,似乎是针对所有人的。她从来就没有摆正过自己的位置,即便期待宝玉珍爱自己,也是站在同等的“人”而非“奴才”的立场上,这或许正是“身为下贱”的她的“心比天高”之处吧!当然,也是她区别于其他奴婢的最本质的特征,更是她人生悲剧的根源所在。总之,她是那种为自己的心和情义而活着的人,是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容不得生存的人。但如此纤弱、无助的她,却敢于那样奋不顾身地同不公平的命运抗争,直至生命的最后一息,令我们今人不能不为之赞叹。我们认为,晴雯的个性觉醒与反抗意识是一种勇敢的、正义的精神诉求,不止有着难能可贵的悲壮,更兼具超越封建时代的前卫的精神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