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夭多因毁谤生”
晴雯之死是《红楼梦》全书中的一个重要事件,作者在“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第七十四回)和“俏丫鬟抱屈夭风流”(第七十七回)两回里,通过邢王二夫人所导演的“抄检大观园”的事件背景,展开并凸现了晴雯的悲剧。作者的笔触,重在“感”与“屈”字上,叙写出清白无辜的晴雯被诬陷、迫害、屈枉而死的惨痛经历。
晴雯的俊俏与灵慧,在荣国府的丫头群中是首屈一指的,即使在贾母、王熙凤这些见多识广的主子眼中,也是最出众的。她性格泼辣,口尖舌利,任情任性。大观园的丫头们中,数带刺的晴雯得罪的人最多,积怨也最多,特别是她从不把那些自认为比丫头高贵的管家娘子们放在眼里,甚至口头上连太太(即王夫人)的账也不买。平时,怡红院的人有宝二爷“罩着”,“和园中不睦的”人敢怒不敢言。但在“真怒攻心”、一心整治“妖精”的王夫人面前,晴雯的保护伞自然也就失去了作用。抄检大观园前夕,王善保家的向王夫人指名道姓的告刁状:“别的都还罢了。太太不知道,一个宝玉屋里的晴雯,那丫头仗着他生的模样儿比别人标致些,又生了一张巧嘴,天天打扮的象个西施的样子,在人跟前能说惯道,掐尖要强。一句话不投机,他就立起两个骚眼睛来骂人,妖妖趟趟,大不成个体统。”(第七十四回)这一席话,无非就是说晴雯“风流灵巧招人怨”,与引发抄检大观园的隐秘毫无关联,但由于晴雯是宝玉身边的人,是在王夫人的心坎儿上,奸谗之言所激起的雷霆之怒,就给这"木秀于林”的俏丫鬟带来了“风必摧之”的厄运。
“王夫人听了这话,猛然触动往事,便问凤姐道:“上次我们跟了老太太进园逛去,有一个水蛇腰、削肩膀、眉眼又有些象你林妹妹的,正在那里骂小丫头。我的心里很看不上那狂样子,因同老太太走,我不曾说得。后来要向是谁,又偏忘了。今日对了坎儿,这丫头想必就是他了。”凤姐道:‘若论这些丫头们,共总比起来,都没晴雯生得好。论举止言语,他原有些轻薄。方才太太说的倒很象他,我也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乱说。"“(第七十四回)于是,王夫人急不可待地传唤了晴雯。她“冷笑道:‘好个美人!真象个病西施了。你天天作这轻狂样儿给谁看?你干的事,打量我不知道呢!我且放着你,自然明儿揭你的皮!宝玉今日可好些?’晴雯一听如此说,心内大异,便知有人暗算了他。虽然着恼,只不敢作声。他本是个聪敏过顶的人,见问宝玉可好些,他便不肯以实话对,只说:"我不大到宝玉房里去,又不常和宝玉在一处,好歹我不能知道,只问袭人麝月两个。’王夫人道:"这就该打嘴!你难道是死人,要你们作什么!’晴雯道:"我原是跟老太太的人。因老太太说园里空大人少,宝玉害怕,所以拨了我去外间屋里上夜,不过看屋子。……至于宝玉饮食起坐,上一层有老奶奶老妈妈们,下一层又有袭人麝月秋纹几个人。我闲着还要作老太太屋里的针线,所以宝玉的事竟不曾留心。太太既怪,从此后我留心就是了。”王夫人信以为实了,忙说:"阿弥陀佛!你不近宝玉是我的造化,竟不劳你费心。既是老太太给宝玉的,我明儿回了老太太,再撵你。’因向王善保家的道:*你们进去,好生防他几日,不许他在宝玉房里睡觉。等我回过老太太,再处治他。’喝声‘去!站在这里,我看不上这浪样儿!谁许你这样花红柳绿的妆扮!'晴雯只得出来,这气非同小可,一出门便拿手帕子握着脸,一头走,一头哭,直哭到园门内去。”(第七十四回)
真是“山雨欲来风满楼”!抄检大观园前夕的这场交锋,使“聪敏过顶”的晴雯,明白来者不善。王夫人既已信实了那些“暗算”她的谗言,自然也不会给她任何分辨解释的机会,虽说她的应答滴水不漏,却无济于事。真正触动王夫人心思的是,长得像林黛玉的晴雯轻狂太过,认定她与芳官、四儿等人是“私情蜜意,勾引宝玉无所不为”的“妖精”,明言她有“心耳神意”在怡红院。尽管抄检大观园的初旨与宝玉身边的“妖精”们无关,但王夫人整肃怡红院的想法却早有伏脉,晴雯等的被逐只是时间问题。
晴雯是个率性刚强、锋芒毕露而又受不得委屈的人。虽自知前途险恶,但在暗害她的人面前却毫不退缩,拼死一搏。当凤姐带领王善保家的一伙人气势汹汹来到怡红院时,大小丫头们唯俯首听命,任其搜检,独生病的晴雯奋起迎战,其不屈不挠的反抗精神,令人眼前一亮:“袭人等方欲代晴雯开时,只见晴雯挽着头发闯进来,豁一声将箱子掀开,两手捉着底子,朝天往地下尽情一倒,将所有之物尽都倒出。王善保家的也觉没趣,看了一看,也无甚私弊之物。回了凤姐,要往别处去。”(第七十四回)继凤姐带婆子们的首次抄检后,王夫人又亲率人马来到怡红院“搜检”、“阅人”,将晴雯、芳官、四儿及大观园中唱戏的小优伶们尽数打发出去。
“宝玉及到了怡红院,只见一群人在那里,王夫人在屋里坐着,一脸怒色,见宝玉也不理。晴雯四五日水米不曾沾牙,恹恹弱息,如今现从炕上拉下来,蓬头垢面的,两个女人才架起来去了。王夫人吩咐,只许把他贴身衣服撂出去,余者好衣服留下给好丫头们穿。又命把这里所有的丫头们都叫来一一过目。……王夫人又满屋里搜检宝玉之物。凡略有眼生之物,一并命收的收,卷的卷,着人拿到自己房内去了。因说:‘这才干净,省得旁人口舌。'因又吩咐袭人麝月等人:“你们小心!往后再有一点分外之事,我一概不饶。因叫人查看了,今年不宜迁挪,暂且挨过今年,明年一并给我仍旧搬出去心净。’”(第七十七回)谁能料到,这个所谓“天真烂漫”、“喜怒出于心臆”的贵妇,往常平和慈善甚至有些木讷的信佛人,其真实面目竟是如此的凶神恶煞!
宝玉只当王夫人不过来搜检搜检,无甚大事,谁知竟这样雷嗔电怒的来了。所责之事皆系平日之语,一字不爽,料必不能挽回的。虽心下恨不能一死,但王夫人盛怒之际,自不敢多言一句,多动一步,一直跟送王夫人到沁芳亭。王夫人命:“回去好生念念那书,仔细明儿问你。才已发下狠了。”宝玉听如此说,方回来,一路打算:“谁这样犯舌?况这里事也无人知道,如何就都说着了。”一面想,一面进来,只见袭人在那里垂泪。且去了第一等的人,岂不伤心,便倒在床上也哭起来。袭人知他心内别的还犹可,独有晴雯是第一件大事……(第七十七回)
怡红院被撵走的三个丫头里,宝玉最放心不下的就是重病的晴雯:“*他自幼上来娇生惯养,何尝受过一日委屈。连我知道他的性格,还时常冲撞了他。他这一下去,就如同一盆才抽出嫩箭来的兰花送到猪窝里去一般。况又是一身重病,里头一肚子的闷气。他又没有亲爷热娘,只有一个醉泥鳅姑舅哥哥。他这一去,一时也不惯的,那里还等得几日。知道还能见他一面两面不能了!’说着又越发伤心起来。”(第七十七回)
当贾宝玉赶到蒙受不白之冤、病入膏肓的晴雯身边时,她已生命垂危。他们的生离死别,既饱含深情又充满凄凉。“晴雯呜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狐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竖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说毕又哭。宝玉拉着他的手,只觉瘦如枯柴,腕上犹戴着四个银镯,因泣道:‘且卸下这个来,等好了再戴上罢。’因与他卸下来,塞在枕下。又说:‘可惜这两个指甲,好容易长了二寸长,这一病好了,又损好些。’晴雯拭泪,就伸手取了剪刀,将左手上两根葱管一般的指甲齐根铰下;又伸手向被内将贴身穿着的一件旧红绫袄脱下,并指甲都与宝玉道:‘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象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们看见了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越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第七十七回)
光明磊落,视死如归,这就是晴雯的本色与风骨!这是不认命不服输的猜雯对使她蒙冤的黑暗势力的最后的抗争。她也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反抗欺凌自身的强权。尽管只是以卵击石,但其反抗意识却犹如一颗划过夜空的流星,光彩夺目!满腔怨恨的晴雯临死前叫的是娘,她有多少冤屈要对自己生前没有见过的亲娘讲!或许,她想对母亲哭诉自己的清白,或许想问问,为什么不把自己生得丑一些?为什么自己“过于生得好了”,就得枉担上“狐狸精”的莫须有的罪名?!令她死不瞑目的是:为什么被她看得比生命还重的清白,竟被人们如此蛮横无理地糟蹋,为什么无辜的自己却连辩解的机会都没有?!
晴雯被逐,贾宝玉伤心至极,曾质问袭人:“我究竟不知晴雯犯了何等滔天大罪!”袭人的解释是,“太太只嫌他生的太好了,未免轻佻些。在太太是深知这样的美人似的人必不安静,所以恨嫌他,象我们这粗粗笨笨的倒好。”(第七十七回)这话出自真正有“不安静”之举的袭人之口,着实令人有黑白颠倒之慨!晴雯虽是怡红院中第一等的美人,却不是轻佻女孩儿;嘴尖性大有之,却从无“不安静”的举动。即使花袭人因吐血,陪侍宝玉身边应对夜间传唤的换成了晴雯,宝、晴之间依然清清白白!从宝玉心内的狐疑,到袭人对晴雯被逐的态度,毕竟还是透露了一些令人疑惑的蛛丝马迹,正是由于有人将平日私下里的玩话捅给了王夫人,才导致了怡红院的“劫难”。因此,贾宝玉直截了当地提出了质疑:“怎么人人的不是太太都知道,单不挑出你和麝月秋纹来?”宝玉的自问自答更是切中要害:“你是第一个出了名的至善至贤之人,他两个又是你陶冶教育的,焉得还有孟浪该罚之处!只是芳官尚小,过于伶俐些,未免倚强压倒了人,惹人厌。四儿是我误了他,还是那年我和你拌嘴那日起,叫上来作些细活,未免夺占了地位,故有今日。只是晴雯也是和你一样,从小儿在老太太屋里过来的,虽然他生得比人强,也没甚妨碍去处。就是他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些,究竟也不曾得罪你们。想是他过于生得好了,反被这好所误。”(第七十七回)这“痴公子”自然是话中有话,所谓“过于生得好了”,本就是王夫人驱逐晴雯也包括芳官、四儿的“理由”,且本就是妨碍别人的地方,至少对袭人、麝月、秋纹都是有妨碍的。而她的“性情爽利,口角锋芒”,更是得罪了他人,种毒极深。丫头们之间本就勾心斗角,“掐尖要强”的晴雯岂能不招嫉恨?“倚强压倒了人”的芳官,哪能不“惹人厌”?一时“夺占了地位”的四儿,怎能不使人忌?而宝玉所说的“他生得过于好了,反被这好所误”,也恰恰道出了怡红院大丫头们之间的不言自明的微妙关系。
晴雯的“风流灵巧”和“掐尖要强”,招致了她所属的奴仆群体内的普遍的嫉恨和积怨。“原来王夫人自那日着恼之后,王善保家的去趁势告倒了晴雯,本处有人和园中不睦的,也就随机趁便下了些话。王夫人皆记在心中。”第七十七回)而对于她的被逐,那些大观园的婆子们似都十分称愿:“阿弥陀佛!今日天睁了眼,把这一个祸害妖精退送了,大家清净些。”(第七十七回)封建社会为所有奴隶安排的是任人宰割的不公平的命运,身为奴婢的晴雯的不驯服的性格,实际上只能意味着她保护自己本能的缺位,使她的命运雪上加霜。最终,生毁谤的“悍妇”、“犯舌”的知情者和“惑奸谗”的主子,联手将这美丽而纯洁的生命扼杀。晴雯并不是这场抄检风波中唯一的牺牲者,却是最冤屈和悲惨的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