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红楼梦》第五回所叙的“金陵十二钗又副册”的簿册中,晴雯位居首页,排在花袭人之前。册页上“满纸乌云浊雾”,象征着她的青春与灵秀被黑暗势力所吞噬的悲惨命运;其判词“霁月难逢,彩云易散。心比天高,身为下贱,风流灵巧招人怨。寿天多因毁谤生,多情公子空牵念”,则写尽了她“薄命红颜”的悲剧人生。
在大观园里,晴雯是公认的最俏丽的丫头,也是曹雪芹所塑造的奴婢群体中最少奴颜媚骨、最不乖觉或说最不守本分的女奴。但在贾宝玉心目中,她却是怡红院中最可信赖的“第一等人”。晴雯的屈枉被逐与惨死,是宝玉心中难以释怀的伤痛,为哀悼她而作的《芙蓉女儿诔》,则寄托着贾宝玉对她的深深的哀思与赞美,更抒发着对摧毁这一美丽生命的横暴之手的愤慨和谴责。
“风流灵巧招人怨”
“俏丫头”晴雯,并非荣府家奴的家生子,只是一个身世无考的孤苦的奴下奴。小说在晴雯被逐后有一段关于她来历的补写:
这睛雯当日系赖大家用银子买的,那时晴雯才得十岁,尚未留头。因常跟赖嬷嬷进来,贾母见他生得伶俐标致,十分喜爱。故此赖嬷嬷就孝敬了贾母使唤,后来所以到了宝玉房里。这晴雯进来时,也不记得家乡父母,只知有个姑舅哥哥,专能庖宰,也沦落在外,故又求了赖家的收买进来吃工食。赖家的见晴雯虽到贾母跟前,千伶百俐,嘴尖性大,却倒还不忘旧,故又将他姑舅哥哥收买进来,把家里一个女孩子配了他。……目今睛雯只有这一门亲戚,所以出来就在他家。(第七十七回)
由此可知,晴雯并不是荣国府那些“得用”的大丫头们一伙的。她十岁出头,才由赖嬷嬷“孝敬了贾母使唤”,她死时只有十六岁,如此算来,到荣府最多六个年头,而贾母把她送到宝玉身边至多不过三四年光景。她的来历和性格,使她成为大丫头群中独往独来、不大合群的人。晴雯的俏丽和心灵手巧,受到贾母的赏识,所以,才将她赏给了自己的爱孙。直到“老祖宗”被告知,晴雯“比别人分外淘气”,并得了“女儿痨”被“送”出大观园后,也还是甚念晴雯的好处,"晴雯那丫头我看他甚好,怎么就这样起来。我的意思是这些丫头的模样爽利言谈针线多不及他,将来只他还可以给宝玉使唤得”。(第七十八回)显见得,“老祖宗”在为孙子选“跟前人”时,与媳妇王夫人的眼光是不同的。贾母的择人关注的是晴雯做奴婢的“才貌双全”,孙子对这选择显然是满意的,晴雯很快成为宝玉在怡红院中的得用之人。但老祖宗的这一选择,客观上却真真是害了晴雯。因为在王夫人这位尊佛眼里,“宝玉房里常见我的只有袭人麝月,这两个笨笨的倒好。”(第七十四回)她把儿子身边所有的漂亮丫头都视为“妖精”,在务必清除之列。抄检大观园时,怡红院中被王夫人遣走的丫头是最多的,且都是最漂亮的,如晴雯、芳官等。
贾宝玉是这贵族之家的同辈人中的“凤凰”,怡红院里有一大群侍候他的嬷嬷、婆子、丫头。在小说里有名有姓的丫头就有十几个,如袭人、麝月、晴雯、秋纹、碧痕、媚人、茜雪、春燕、小红、坠儿、绮霞、檀云、佳蕙(即四儿)、紫绡、篆儿,直到以后分来的小优伶正旦芳官等。怡红院的丫头自然也分三六九等,袭人、麝月是贾宝玉身边管生活的两个大丫头,晴雯地位比较特殊,虽不大管宝玉的日常生活,位置却不低,有时甚至排名麝月之前,恐怕还是因为她出身于贾母房中,原比其他丫头“高贵”吧。在这贵族之家中等级森严,丫头自有丫头的严格规矩。那怡红院的丫头多数是在外面侍候,不要说到宝玉身边侍候,甚至连宝玉的房间都进不去。如小红,贾宝玉就不认得她是自己怡红院里的人,小红说:“认不得的也多,岂只我一个。”而大丫头们是容不得小丫头走近宝二爷的。小红只因给宝玉倒了杯茶,便被秋纹、碧痕一通唾骂,就连贾宝玉想叫小红使唤,也不得不考虑:“若要直点名唤他来使用,一则怕袭人等寒心;二则又不知红玉是何等行为,若好还罢了,若不好起来,那时倒不好退送的。”(第二十五回)
无论是在贾母或是宝玉房里,晴雯都不是侍候他们饮食起居的贴身奴婢。否则,每日晨昏定省的王夫人,哪能从未见过她的面!在小说里,晴雯的出场是在宝玉从梨香院探望宝钗归来:
只见笔墨在案,晴雯先接出来,笑说道:“好,好,要我研了那些墨,早起高兴,只写了三个字,丢下笔就走了,哄的我们等了一日。快来与我写完这些墨才罢!”宝玉忽然想起早起的事来,因笑道:“我写的那三个字在那里呢?”晴雯笑道:“这个人可醉了。你头里过那府里去,嘱咐贴在这门斗上,这会子又这么问。我生怕别人贴坏了,我亲自爬高上梯的贴上,这会子还冻的手僵冷的呢。”宝玉听了,笑道:“我忘了。你的手冷,我替你渥着。”说着便伸手携了晴雯的手,同仰首看门斗上新书的三个字。(第八回)
从这第一次出场,可看到晴雯性格爽朗,言语率直,也可看出怡红院中的这对主仆关系十分融洽。一次晚间,袭人生病卧床,晴雯和众丫头都出院玩耍去了,麝月自愿守屋,宝玉怕她烦闷就提出给她篦头,由此又生出了一段插曲,让我们认识了晴雯的难缠:
宝玉拿了篦子替他一一的梳篦。只篦了三五下,只见晴雯忙忙走进来取钱。一见了他两个,便冷笑道:“哦,交杯盏还没吃,倒上头了!”宝玉笑道:“你来,我也替你篦一篦。”晴雯道:“我没那么大福。”说着,拿了钱,便摔帘子出去了。
宝玉在麝月身后,麝月对镜,二人在镜内相视。宝玉便向镜内笑道:“满屋里就只是他磨牙。”麝月听说,忙向镜中摆手,宝玉会意。忽听唿一声帘子响,晴雯又跑进来问道:“我怎么磨牙了?咱们倒得说说。”麝月笑道:“你去你的罢,又来问人了。”晴雯笑道:“你又护着。你们那瞒神弄鬼的,我都知道。等我捞回本儿来再说话。”(第二十回)
晴雯的“磨牙”,实在也是怡红院中一道温馨、有趣的风景。而她的“性大”和“嘴尖舌利”,实在也是大观园丫头群中最显山露水的一个,不只常顶撞主子宝玉,与人拌嘴,还爱打骂小丫头。即使对宝钗、黛玉这样自己主子心目中的贵客,晴雯似也不懂得收敛本性、殷勤待客。一次,薛宝钗晚间来访,“晴雯和碧痕正拌了嘴,没好气,忽见宝钗来了,那晴雯把气移在宝钗身上,正在院内抱怨说:‘有事没事跑了来坐着,叫我们三更半夜的不得睡觉!’忽听又有人叫门,晴雯越发动了气,也并不问是谁,便说道:‘都睡下了,明儿再来罢!’林黛玉素知丫头们的情性……因而又高声说道:‘是我,还不开么?’晴雯偏生还没听出来,便使性子说道:‘凭你是谁,二爷吩咐的,一概不许放人进来呢!’林黛玉听了,不觉气怔在门外”。(第二十六回)晴雯的这番使气,不只造成了宝黛间的大误会,还害得花袭人挨了烦躁的贾宝玉的一记“窝心脚”。这晴雯平素的脾性由此可见一斑。其后,作者通过她跟宝玉闹的一场几乎被“放”出怡红院的“别扭”,突出地刻画了晴雯“嘴尖性大”、对谁也不买账的倔强个性:
宝玉心中闷闷不乐,回至自己房中长吁短叹。偏生晴雯上来换衣服,不防又把扇子失了手跌在地下,将股子跌折。宝玉因叹道:“蠢才,蠢才!将来怎么样?明日你自己当家立事,难道也是这么顾前不顾后的?”晴雯冷笑道:“二爷近来气大的很,行动就给脸子瞧。前儿连袭人都打了,今儿又来寻我们的不是。要踢要打凭爷去。就是跌了扇子,也是平常的事。先时连那么样的玻璃缸、玛瑙碗不知弄坏了多少,也没见个大气儿,这会子一把扇子就这么着了。何苦来!要嫌我们就打发我们,再挑好的使。好离好散的,倒不好?”宝玉听了这些话,气的浑身乱战,因说道:“你不用忙,将来有散的日子!”
袭人在那边早已听见,忙赶过来向宝玉道:“好好的,又怎么了?可“可是我说的‘一时我不到,就有事故儿'。”晴雯听了冷笑道:“姐姐既会说,就该早来,也省了爷生气。自古以来,就是你一个人伏侍爷的,我们原没伏侍过。因为你伏侍的好,昨日才挨窝心脚;我们不会伏侍的,到明儿还不知是个什么罪呢!”袭人听了这话,又是恼,又是愧,待要说几句话,又见宝玉已经气的黄了脸,少不得自已忍了性子,推睛雯道:“好妹妹,你出去逛逛,原是我们的不是。”晴雯听他说“我们”两个字,自然是他和宝玉了,不觉又添了酸意,冷笑几声,道:"我倒不知道你们是谁,别教我替你们害臊了!便是你们鬼鬼祟祟干的那事儿,也瞒不过我去,那里就称起‘我们'来了。明公正道,连个姑娘还没挣上去呢,也不过和我似的,那里就称上‘我们’了!”袭人羞的脸紫胀起来,想一想,原来是自己把话说错了。宝玉一面说:“你们气不忿,我明儿偏抬举他。”袭人忙拉了宝玉的手道:“他一个糊涂人,你和他分证什么?况且你素日又是有担待的,比这大的过去了多少,今儿是怎么了?”晴雯冷笑道:“我原是糊涂人,那里配和我说话呢!”……宝玉向晴雯道:“你也不用生气,我也猜着你的心事了。我回太太去,你也大了,打发你出去好不好?”晴雯听见了这话,不觉又伤起心来,含泪说道:“为什么我出去?要嫌我,变着法儿打发我出去,也不能够。”宝玉道:“我何曾经过这个吵闹?一定是你要出去了。不如回太太,打发你去吧。”……晴雯哭道:“我多早晚闹着要去了?饶生了气,还拿话压派找。只管去回,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第三十一回)
这段情节,是曹雪芹对晴雯的一次浓墨重彩的性格特写,情感强烈、心理微妙而又内蕴丰富,也展现出怡红院生活中特有的“人际关系”与矛盾冲突。在等级森严的封建社会,尊贵的主子们拿手下的奴婢撒气是司空见惯的。像贾宝玉这样“好性儿”的主子,倒是寥若晨星,他很少对丫头们使性儿发脾气。这次气得要“打发晴雯”,是在金钏儿事件之后,心中本就大不自在,看见扇子摔坏,便奚落了两句。不料晴雯竟毫不顾及他的尊严,夹枪带棒地跟他顶撞起来,还专捡那戳人心窝子的话说,其语言尖刻泼辣确是见了真章,连宝玉和袭人的那点“隐私”也被抖露出来。所以,气得宝玉浑身乱战,袭人难堪得“紫胀了脸”。通过这次口角,或称矛盾冲突,晴雯“抓尖要强”和单纯率直的本性,被表现得淋漓尽致。而我们从她含着“酸意”的“冷笑”,含着“泪”的“伤心话”,以及最后“我一头碰死了也不出这门儿”的真情表白中,可以体会到她对宝玉的真挚的依恋,似也多少带着些对袭人的朦胧的嫉妒的酸涩,孤苦伶仃的她实际上已把怡红院当成了自己的家。而贾玉玉也大宝玉也并非直相撵晴雯出去,只是一时气头上的话。这冲突的结局则是喜剧性的消弭一“撕扇子作千金一笑”:
晴雯笑道:“我慌张的很,连扇子还跌折了,那里还配打发吃果子。倘或再打破了盘子,还更了不得呢。”宝玉笑道:“你爱打就打,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睛雯听了,笑道:“既这么说,你就拿了扇子来我撕。我最喜欢撕的。”宝玉听了,便笑着递与他。睛雯果然接过来,嗤的一声,撕了两半,接着嗤嗤又听几声。宝玉在旁笑着说:“响的好,再撕响些"。正说着,只见麝月走过来,笑道:“少作些孽罢。”宝玉赶上来,一把将他手里的扇子也夺了递与晴雯。晴雯接了,也撕了几半子,二人都大笑。(第三十一回)
当主子的贾宝玉可说是给足了晴雯面子,他笑道:“古人云,‘千金难买一笑",几把扇子能值几何!”但宝玉对这次矛盾的分析,却是很中肯的:“你的性子越发惯娇了。早起就是跌了扇子,我不过说了那两句,你就说上那些话。说我也罢了,袭人好意来劝,你又括上他,你自己想想,该不该?”(第三十一回)主子说得“动之以情,晓之以理”,晴雯自是辩无可辩。其实,这所谓“娇惯”,就是他贾宝玉自己“娇惯”出来的。因为有了怡红院这样宽松的环境,有贾宝玉这样宽容的主子,才会有晴雯这样越性的丫头。在怡红院中,似也只有晴雯敢于这样顶撞宝二爷。在晴雯心底里,恐怕从未认可过自己低谁一等,这或许正是作者要着力表现的晴雯的“心比天高”之处吧!她所珍惜的只是与贾宝玉的互相尊重和真诚相待,因此,她的自尊心在宝玉面前更不可以受到损伤。而这种很可宝贵的自我意识,大概也是她来到贾宝玉身边后被潜移默化地熏陶、“娇惯”出来的。贾宝玉从来就不愿以主子自居,他看厌了奴才们的奴颜婢膝,媚主求荣,大概也正因此而特别看重“身为下贱”的晴雯的全无“媚骨”的傲气。而我们从这二人的开怀大笑中,也分明看到了他们真情的交融和心灵的契合。
在晴雯身上,我们看不到任何曲意逢迎主子的举动,也看不到她虚情假意地围着贾宝玉转,而只是很爽利地认真地做好自己份内的事情。她不但自己从不违心地讨好主子,而且对刻意讨主子欢心、喜欢攀高枝的同伴十分鄙视,若看到、听到则必定要说上几句风凉话,这种事例可以举出不少。有一回,秋纹沾了宝玉送花的光,王夫人一高兴赏了她两件衣裳,秋纹欢喜地向大家显摆,晴雯立刻开着玩笑给她泼冷水:
晴雯笑道:“呸!没见世面的小蹄子!那是把好的给了人,挑剩下的才给你,你还充有脸呢。”秋纹道:“凭他给谁剩的,到底是太太的恩典。”晴雯道:“要是我,我就不要。若是给别人剩下的给我,也罢了。一样这屋里的人,难道谁又比谁高贵些?把好的给他,剩下的才給我,我宁可不要,冲撞了太太,我也不受这口软气。”秋纹忙问:“给这屋里谁的?我因为前儿病了几天,家去了,不知是给谁的。好姐姐,你告诉我知道知道。”晴雯道:“我告诉了你,难道你这会退还太太去不成?”秋纹笑道:“胡说。我白听了喜欢喜欢。那怕给这屋里的狗剩下的,我只领太太的恩典,也不犯管别的事。”众人听了都笑道:“骂的巧,可不是给了那西洋花点子哈巴儿了。”袭人笑道:“你们这起烂了嘴的!得了空就拿我取笑打牙儿。一个个不知怎么死呢。”(第三十七回)
怡红院中的小丫头红玉(后改名小红)意外地被凤姐使唤了一回,很是兴奋,晴雯迎头就是一顿抢白:“怪道呢!原来爬上高枝儿去了,把我们不放在眼里。不知说了一句话半句话,名儿姓儿知道了不曾呢,就把他兴的这样!这一遭半遭的算不得什么,过了后儿还得听呵!有本事从今儿出了这园子,长长远远的在高枝上才算得。”(第二十七回)话里话外,显露出这位大丫头的优越感与嫉妒心,还有本性中很不友善的“欺下”的阴暗。在“俏平儿情掩虾须镯”里,有一段写晴雯打骂小丫头的情节。平儿在芦雪庵吃鹿肉时,丢了一只镯子,后来查出是宝玉屋里的小丫头坠儿偷了去。平儿很讲情义,不想张扬怡红院的“家丑”。此时,又恰逢院中主事的袭人探家未归,她就暗暗告知麝月:“晴雯那蹄子是块爆炭,要告诉了他,他是忍不住的。一时气了,或打或骂,依旧嚷出来不好,所以单告诉你留心就是了。”(第五十二回)贾宝玉听到了她俩的悄悄话,很感激平儿,还转述给晴雯,没承想,这“爆炭”终究还是“爆”了:
睛雯又骂小丫头子们:“那里钻沙去了!瞅我病了,都大胆子走了。明儿我好了,一个一个的才揭你们的皮呢!”唬的小丫头子篆儿忙进来问:“姑娘作什么。”晴雯道:“别人都死绝了,就剩了你不成?”说着,只见坠儿也蹭了进来。晴雯道:“你瞧瞧这小蹄子,不问他还不来呢。这里又放月钱了,又散果子了,你该跑在头里了。你往前些,我不是老虎吃了你!”坠儿只得前凑。睛雯便冷不防欠身一把将他的手抓住,向枕边取了一丈青,向他手上乱戳,口内骂道:“要这爪子作什么?拈不得针,拿不动线,只会偷嘴吃。眼皮子又浅,爪子又轻,打嘴现世的,不如戳烂了!”坠儿疼的乱哭乱喊。(第五十二回)
这情景活画出了晴雯的泼辣、火爆的性格,而掩藏在这“爆炭”背后的,实际上还有一种非善意的欺凌和虐待!在等级森严的荣宁贵族之家里,得宠的大丫头就是半个主子,晴雯对待坠儿,其凶狠劲儿真是不是主子“胜似”主子。即便坠儿偷了东西,理在晴雯,那处罚方式也未免太过残忍了,让人不能不为之叹息: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联想到王夫人在园中看到的她打骂小丫头,可知这并非偶然,似乎也不能简单地归之于晴雯的率性或嫉恶如仇,还有着封建社会的宗法等级观念的恶劣影响,这也是晴雯天性中的一大悲哀!所以说,晴雯的“招人怨”绝不仅仅是因为“风流灵巧”。当然,在怡红院以至大观园里,“欺下”并不是晴雯所独有的,而是那些半个主子的奴才们的通病。如果将大观园美化为与荣宁二府完全隔离的平等自由的理想国,或是什么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都是与《红楼梦》反映充满错综复杂矛盾的封建末世的主旨相悖的,因为即使在贾宝玉的身边,似也并无理想化的平等自由可言!
尽管如此,晴雯仍是我们心目中怡红院里最值得珍惜的少女,其可贵之处在于,她最少奴颜媚骨,最渴望自由的呼吸。而怡红院所特有的温馨和美好,不仅仅与贾宝玉相关联,还与晴雯、袭人、麝月等等美丽的丫头们紧紧地联系在一起。试想,缺少了生气勃勃的晴雯和她矫情的“磨牙”的怡红院,将会是何等的寂寞!在晴雯被逐后,我们同怡红公子一样,都感受到了失去了她的凄凉,且怡红院中从此再无欢颜,至少在曹雪芹的前八十回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