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虎兕相逢大梦归”
曹雪芹对贾元春形象的塑造,几乎没有写其“形”,只是专攻其“神”与“情”。所以,元春的容貌,从小说的文本中难以得到太具体的印象。这便是“不写之写”了!皇帝所选中的妃子,其美貌自当是毋庸置疑的。我们完全可以自己去想象她那具有皇妃高贵气质的美。至于她的性格和才情,我们从元妃省亲的情形中已知大概。仅凭她“才选凤藻宫”、“加封贤德妃”,便能认定她是位才貌德三全的皇妃。贾元春在这唯一的出场一“省亲”里,留给我们印象深刻的,并不是她身为皇妃的雍容华贵,而是一个被幽禁在深宫的、敏慧通达的性情中人,她重亲情、轻富贵、有情趣、富才思。从她“临幸”大观园时,为园内亭台轩馆的“赐名”及所题的匾联中,特别是对众姐妹及宝玉所作诗文的品评中,均可见其高雅的才情。
元春虽不是小说的主人公,却是举足轻重的人物。她的晋封,也包括她的天亡,都直接关联着荣宁贵族的命运。太虚幻境薄命司中关于元春的册辞,写明了她大喜大悲且结局凶险的宿命。册辞为:“二十年来辨是非,榴花开处照宫闱。三春争及初春景,虎兕相逢大梦归。"(第五回)众所周知,由于曹雪芹八十回之后的原作没有流传下来,或者说至今尚未发现。因而,在红学研究中,对贾元春在宫廷中的命运,或者死因,都有颇多异见。不管怎么说,这位给荣宁贵族带来“荣耀”的贾贵妃,虽有过受皇帝宠幸的好日子,终究是好景不长,在中年时便失宠、夭亡了。所谓“二十年来辨是非”,从内含意义来推测,或许是有一场宫廷的政治争斗波及后宫,元春由此失宠,受冷遇或被牵连,也说不定是遇害或被赐死,因为不管是“虎兕相逢大梦归”,或是“虎兔相逢大梦归”,对元春来说,都隐寓着她不得善终的结局。太虚幻境中舞女们所吟唱的曲子《恨无常》,则分明是元春临终前嘱别家人的哀歌:
喜荣华正好,恨无常又到。眼睁睁,把万事全抛。荡悠悠,把芳魂消耗。望家乡,路远山高。故向爹娘梦里相寻告:儿命已入黄泉!天伦啊,须要退步抽身早!(第五回)
这满贮着亲情的凄楚的心曲,蕴藉着难言的饮恨,是她向自己的亲人们所作的最后的忠告和警示!
从小说中关于元春的多处隐寓或伏笔来推测,她的失宠和夭亡,还可能会有家族获罪的牵连。秦可卿的册辞里有这样两句:“漫言不肖皆荣出,造衅开端实在宁。”曹雪芹原来的“秦可卿淫丧天香楼”的写作意图,是很重视贾珍和秦可卿的乱伦事件。在《红楼梦》十二支曲子中写秦可卿的《好事终》里,保留着这样的句子:“擅风情,秉月貌,是败家的根本。”后来,秦氏之死,做了修改。那么,按照作者的意图,败家的根本是否会落到这个事件上,也就不得而知了。但如果有政敌必欲致贾家于死地,也还是有把柄可抓。如宁国府袭了爵的贾珍,为使秦氏丧事办得风光,曾替贾蓉用一千二百两银子买了个五品龙禁尉的官衔;又从薛蟠那里取用了“坏了事”的义忠亲王老千岁的珍材,给秦可卿做棺椁,这都可算作大罪数桩。宁府臭名远扬,胡作非为,自可说是“造衅开端”;但荣国府贾赦、王熙凤依仗权势贪财、敛财,行贿受贿,与贾雨村、云光等贪官相勾结,危害百姓,强抢民财,也是罪行累累,即所谓“漫言不肖皆荣出”。这一切,虽同贾元春无直接关系,却都是可以在她被“清算”的所谓“二十年来辨是非”时,排进上罪条陈。
在“抄检大观园”时,精明的贾探春曾道出心中的悲凉:“你们别忙,自然连你们抄的日子有呢。你们今日早起不曾议论甄家,自己家里好好的抄家,果然今日真抄了。咱们也渐渐的来了。可知这样大族人家,若从外头杀来,一时是杀不死的。这是古人说的:‘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必须先从家里自杀自灭起来,才能一败涂地。”(第七十四回)在元春的《恨无常》曲子中,更有着“天伦啊,须要退步抽身早”的劝谏。可见,元春对家族的倾覆是有预感的,当她已无法再充当自己家族的保护伞时,她痛切地希望他们能识时务,“退步抽身早”,以避免灾难。总之,在元妃生前,荣宁贵族虽因经济上挥霍无度,“内囊已尽上来了”,但毕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最终令其“一败涂地”的,应是发生在元春死后的朝廷封产抄家的劫难。
贾元春在走向皇宫、走向妃座的漫漫岁月中,独自承担着内心的孤独、痛楚和辛酸!皇宫清规戒律禁锢了她少女的情怀,也隔绝了她人世间的天伦之乐,但为了家族和自己的安危,她只能小心翼翼,强颜承欢,伴随孤灯度过皇宫里的寂寞长夜。“省亲”本是她“衣锦还乡”的极荣耀的时刻,却看不到她的欣慰和欢颜,能看到的只是她在亲人面前止不住的泪水。而曹雪芹的笔墨,则力图从这场没落贵族之家的虚骄、奢华、铺张与喧嚣中,写出她心中深重的悲哀。在我国的古典文学作品中,并不缺乏描写“宫怨”的篇章,但没有一部作品能像《红楼梦》这样,仅用短短的篇幅,便如此深刻、真切地写出了具有强烈谴责意义的宫廷贵妇遭际的凄清和情感的悲欢。
皇贵妃贾元春的悲剧昭示我们,在封建王朝的统治下,“伴君如伴虎”,“高处不胜寒”,不管是王公大臣还是后宫嫔妃,概莫能外。即使是贾元春这样富贵已极的皇妃,也一样是“有命无运”之人,逃不脱薄命的悲剧结局。小说中的贾元春既是有着复杂的内心世界和丰富宫廷生活阅历的贵妇,又是一位情深义重、重视家族亲情的“性情中人”。她似乎早已不再是薛宝钗那样的“非礼勿动”的贤德淑女,而是一个心中写满沧桑、明眼淡定的“过来人”。自然并不排除她少女时代曾经那样循规蹈矩地生活过,否则,她也不会应选入宫作女史,晋封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那也还是要靠德言工容俱全。但深宫的寂寞,已经深深伤害了她青春的内心。为了家族的利益她必须守住自己的地位,即皇帝的“恩宠”,她的荣辱始终都铭刻着家族的烙印。然而,她的血泪和奉献,最终并未能挽救家族的厄运。判词中的“虎相逢大梦归”,正是对元春在她的宫廷生活中企图逃避而最终无法逃避的险结局的写照。在荣宁贵族大厦将倾的悲怆旋律中,曹雪芹书写了她无的牺牲和青春的毁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