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
贾元春在《红楼梦》中仅有的一次正式出场,即是“荣国府归省庆元宵”(第十七回至十八回),这恐怕也是她宫廷生涯中唯一的一次“省亲”。尽管她将宫廷视为阻隔亲情的“见不得人的去处”,但却深知自己对家族所背负的责任。
贾府投入大量人力财力,大操大办的“元妃省亲”,成为他们家族最后的盛典。全族上下人等“日日忙乱”,“昼夜不闲”,忙得不亦乐乎。省亲之日,“园内各处,帐舞蟠龙,帘飞彩凤,金银焕彩,珠宝争辉,鼎焚百合之香,瓶插长春之蕊”。“只见清流一带,势如游龙,两边石栏上,皆系水晶玻璃各色风灯,点的如银花雪浪;上面柳杏诸树虽无花叶,然皆用通草绸绫纸绢依势作成,粘于枝上的,每一株悬灯数盏;更兼池中荷荇凫鹭之属,亦皆系螺蚌羽毛之类作就的。诸灯上下争辉,真系玻璃世界,珠宝乾坤。船上亦系各种精致盆景诸灯,珠帘绣幞,桂楫兰桡,自不必说。”(第十七回至十八回)
然而皇家礼仪的隆重庄严的场面,豪华奢侈、举家同庆的情景,并未带给贤德贵妃多少“衣锦还乡”的欣喜和荣幸,她虽不忍心扫亲人们的兴,但对家族豪华靡费的举动深感忧虑一“贾妃在轿内看此园内外如此豪华,因默默叹息奢华过费”。在曹雪芹笔下,这位给家族带来莫大荣耀的贵妃,只是以寻常心和骨肉情来看待自己的“归省”,在短暂珍贵的时间里,她的心思全用在探望久别重逢的亲人身上。与亲人的相聚,唤起了她太多的感慨和悲伤。她饱含深情,“满眼垂泪”,坦诚急切!甚至无暇顾及甚或是忘记了自己贵重的身份:
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围绕,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觉又哽咽起来……
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贾妃垂帘行参等事。又隔帘含泪谓其父曰:“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贾政亦含泪启道:“臣,草莽寒门,鸠群鸦属之中,岂意得征凤鸾之瑞。今贵人上锡天恩,下昭祖德,此皆山川日月之精奇,祖宗之远德钟于一人,幸及政夫妇。且今上启天地生物之大德,垂古今未有之旷恩,虽肝脑涂地,臣子岂能得报于万一!惟朝乾夕惕,忠于厥职外,愿我君万寿千秋,乃天下苍生之同幸也。贵妃切勿以政夫妇残年为念,懑愤金怀,更祈自加珍爱。惟业业兢兢,勤慎恭肃以侍上,庶不负上体贴眷爱如此之隆恩也。”贾妃亦嘱“只以国事为重,暇时保养,切勿记念”等语。(第十七回至十八回)
这哪里像荣耀归省,分明是“劫”后重逢,仅一句“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就不知包含着多少孤寂与辛酸的隐痛!在父女隔帘对话时,贵妃娘娘说的话更是真情无忌。虽贵为帝妃,“富贵已极”,但却是以幽闭在寂寞深宫及亲情的阻隔为代价的,“终无意趣”!而田舍之家,虽生活简朴,“终能聚天伦之乐”!这震撼人心的肺腑之言,大概是吓坏了政老爹。听他那“启”可真是战战兢兢,皇上圣明之颂声不绝于耳,不仅自己念念不忘谢主隆恩,还委婉地告诫女儿,千万别以父母骨肉亲情为念,一定要兢兢业业、“勤慎恭肃”地侍候皇上,来报答皇上“体贴眷爱”的浩荡皇恩……政老爹的这番忠君守礼的谏言,警醒了元春,忙嘱告父亲“只以国事为重”。其实,贾政一个小小员外郎,能有多少国事好谋?贾政的谏言语气中确实含有深深的焦虑,他很担心女儿这种出格的情绪,如果在皇宫里表现出来,将会获罪,招致难以预料的后果。
在省亲的章回里,有一段叙说元春和宝玉的姐弟情深的情节:
当日这贾妃未入宫时,自幼亦系贾母教养。后来添了宝玉,贾妃乃长姊,宝玉为弱弟,贾妃之心上念母将年迈,始得此弟,是以怜爱宝玉,与诸弟待之不同。且同随祖母,刻未暂离。那宝玉未入学堂之先,三四岁时,已得贾妃手引口传,教授了几本书、数千字在腹内了。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自入宫后,时时带信出来与父母说:“千万好生扶养,不严不能成器,过严恐生不虞,且致父母之忧。”眷念切爱之心,刻未能忘。(第十七回至十八回)
这次省亲,知大观园匾额皆宝玉所题,她十分高兴,特命“快引进来”,“携手拦于怀内,又抚其头颈笑道:‘比先竟长了好些’,一语未终,泪如雨下。”(同上回)元春很爱自己的弱弟,“其名分虽系姊弟,其情状有如母子”。入宫后,“眷念切爱之心,刻未能忘”。对于弟弟的婚姻,自然也是她牵念萦怀的。在省亲之后,她从宫中送出的给众弟妹的端午赏赐中,独宝钗与宝玉的相同,均有两串红麝香珠。从封建礼法来看,元春此举是意味深长的。宝玉虽浑然不觉,成熟的宝钗却似体会到了其中的含义,很识趣地将这串红麝香珠戴在了手腕上。若推论起来,或许王夫人在探宫时已谈及此事,元春对“金玉良缘”已有耳闻,归省时又亲眼见到了“艳冠群芳”的宝钗,并试过了她的文才。她很看重宝钗,藉此示意。无论如何,元春此举在客观上是为“金玉良姻”推波助澜的。可以想见,元春对于弟弟的婚事不仅会管,而且其意见将是举足轻重的。我们认为,在曹雪芹小说的总体构思中,宝黛爱情悲剧的定局与“金玉良姻”的完成,最后很可能是以她的“意思”来推动的。当然前提是,元妃那时还健在。
在这一章里,作者的叙述分三个层次:母亲、祖母及众姐妹等女眷;父亲及叔伯兄弟等男眷;最后是元春最疼爱的弟弟宝玉,这一幕,给人留下了极深的印象。由此完成了元春与亲人们动情相聚的重头戏,刻画了“性情中人”的皇贵妃。其实,在元春心里或许连“一时的欢乐”都不曾有过,只是强颜欢笑而已。作为大观园名正言顺园主的她,在“临幸”大观园时,正值隆冬,连花木禽兽都是用通草、绸绫、纸绢、螺蚌、羽毛之类作就的。如此看来,她的归省甚至远不及“刘姥姥进大观园”!因为刘姥姥总算是看到了大观园繁花似锦的真貌,而她只能走马观花般地看上一眼,根本就无福无缘在园子里住上一夜。元春“赐名”的大观园,后经她下谕旨,让众姐妹搬进居住,即所谓“借大观以安诸艳”。那所谓“三春争及初春景”,倒像是一句反语!因为不管怎么说,她的妹妹们,托她的福,总算还在大观园中度过了几年美好时光。而为元春所营造的这座省亲别墅的烂漫春天,却从不曾属于过这性情率真的皇妃。
临别时元妃嘱咐家人:“倘明岁天恩仍许归省,万不可如此奢华靡费了!”但这次省亲之后,元妃似再无出宫的机会,直至夭亡。至少我们在曹雪芹的前八十回里,并未见到有元春再次省亲的迹象。这绝无仅有的“元妃省亲”,给这赫赫百年、业已衰败的荣宁贵族带来的,正如秦可卿所言的,“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第十三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