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子兴在“演说荣国府”时,曾这样谈到后来给贾氏贵族带来皇亲国戚之荣耀的皇贵妃贾元春:“政老爹的长女,名元春,现因贤孝才德,送入宫中作女史去了”;“只因现今大小姐是正月初一日所生,故名元春,余者方从了‘春’字”(第二回)。在中国传统习俗里,“生在大年初一,这就奇了”,当是大福大贵之人。作者通过冷子兴之口两次重复“大年初一”这个中国最吉祥的日子,以预示元春未来封妃的福与贵。
小说中的“元妃省亲”是她唯一的出场,但这位元妃娘娘绝对是全书的最大的背景人物,我们在小说里总能感受到她的存在,像她传下的谕旨,赏赐的礼品、吃食,以及元宵节送出的灯谜等等。特别是为其省亲而修建的大观园,她细心地“下谕旨”要众弟妹们进园居住,使《红楼梦》的主人公们得以迁入他们的“理想国”。总之,她的皇妃的地位,护佑着她的家族;她的进退,也关系着家族命运的兴衰。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
清代皇帝选秀,须是十三至十七岁的未婚女子。按小说所述,元春应该是在这选秀的年龄段入宫的。她是从女史开始,步步登高,直至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在宫中生活了二十余载。她虽贵为皇妃,却终难逃脱“虎兕相逢大梦归”的悲剧命运。
元妃的“太爷们”即荣宁二公,是开国元勋,到了贾赦、贾敬、贾政的文字辈,已是第三代;而真正在两府内管事的,已是玉字辈的贾珍、贾琏等;在家中干杂务领班的,不少又是再小一辈的草字辈,如贾蓉、贾蔷、贾芹、贾芸等,他们各有分工。而那先皇御匾上的“已后儿孙承福德,至今黎庶念荣宁”(第五十三回),已是高悬在那里的空话。荣宁二府的现状已是日薄西山,每况愈下,恰如冷子兴所说:“谁知这样钟鸣鼎食之家,翰墨诗书之族,如今的儿孙,竟一代不如一代了!”(第二回)所谓“君子之泽,五世而斩",一代王朝政治风云的“变数”,总会裹挟、波及与宫廷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豪门贵族,使其总是生活在惶恐不宁之中。秦可卿死前梦兆王熙风时,曾作出警示:“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并预言“眼见不日又有一件非常喜事,真是烈火烹油、鲜花着锦之盛。要知道,也不过是瞬息的繁华,一时的欢乐,万不可忘了那‘盛筵必散’的俗语。"(第十三回)这“非常喜事”,即是贾元春的封妃。
元春晋封贤德妃的消息没有正式传出之前,贾政正在家中欢庆寿辰。皇帝的意外召见,使举家惊恐:“贾赦等不知是何兆头,只得急忙更衣入朝”;“贾母等合家人等心中皆惶惶不定”;“那时贾母正心神不定,在大堂廊下伫立”……直到夏太监出来道喜,讲清楚是贾元春晋封凤藻宫尚书,加封贤德妃后,“贾母等听了方心神安定,不免又都洋洋喜气盈腮”。于是,“宁荣两处上下里外,莫不欣然踊跃,个个面上皆有得意之状,言笑鼎沸不绝。”(第十六回)寥寥数笔,充分展现了荣宁贵族在封妃事件中所激荡起的情绪起伏的波澜。
一次突然降临的皇帝的陛见,竟会把开国元勋的公爷府搅得惊慌失措,如同热锅上的蚂蚁,也彰显出皇权下为臣的宠辱莫测、人人自危。在清代雍乾时期的史实中,曾有许多皇亲高官遭遇抄家灭门的惨祸,而《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家族,就是其中的“一叶”一“一叶落而知天下秋”!曹雪芹将自己的切身感触,写进了甄士隐的《(好了歌〉注》一“陋室空堂,当年笏满床;衰草枯杨,曾为歌舞场”。所谓“金满箱,银满箱,展眼乞丐人皆谤”;“因嫌纱帽小,致使锁枷扛;昨怜破袄寒,今嫌紫蟒长:乱烘烘你方唱罢我登场,反认他乡是故乡。甚荒唐,到头来都是为他人作嫁衣裳!”(第一回)正是对那个时代变幻无常的社会政治生活的真实写照,也是荣宁贵族平素所常见,这正是他们所以心存畏惧、神经脆弱之根因。而元春的晋爵封妃,带给他们的意外之喜,重又燃起了这个“内囊已尽上来了”的贵族之家对于富贵权势的渴望。因为有了皇帝和贵妃的靠山,便又做起家族中兴、荣华不绝的美梦来。这恰如给一个重病的患者注射了强心剂,使这没落的贾氏贵族的羸弱之躯,霎时间精神抖擞。于是,他们穷尽家财,备办起“元妃省亲”的“盛事”。
按小说中的描写,皇亲国戚们感戴皇恩,为了嫔妃的省亲,竞相建造省亲别墅,夸饰奢华。这贾府已算是“省俭”的了,只在两府间建造了一座大观园,并未像吴贵人家那样,还“到城外去踏看土地”。但我们从贾政携宝玉与众清客游园题匾额,贾妃眼中所见“感叹奢侈”,以及刘姥姥进大观园如入仙境般的描绘中,还是能体察到省亲别墅的宏丽壮观和奢侈靡费。它庞大的建造费用定然会使这“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的荣宁二府,经济境况更加捉襟见肘。正像贾珍回答宁府庄头乌进孝时所说:皇上和娘娘“纵赏银子,不过一百两金子,才值了一千两银子,够一年的什么?这二年那一年不多赔出几千银子来!头一年省亲连盖花园子,你算算那一注共花了多少,就知道了。再两年再一回省亲,只怕就精穷了。”(第五十三回)这省亲的花费,决非赵嬷嬷向王熙凤讲的“太祖仿舜巡”(隐指康熙南巡)甄家接驾那样:“把银子都花的淌海水似的”、“也不过是拿着皇帝家的银子往皇帝身上使罢了”(第十六回)。贾府则是穷尽了自己的“内囊”,他们的夸耀奢华,其实只是一场虚热闹,“打肿脸充胖子”而已。
贾宝玉“虽闻得元春晋封之事”,“皆视有如无,毫不曾介意。因此,众人嘲他越发呆了”(第十六回)。难道是贾宝玉对这位疼他、爱他、教他,并对他始终关怀备至的长姐感情不深么?显然不是。连堂姐迎春的出嫁,都使他伤感地吟出“古人惜别怜朋友,况我今当手足情”(第七十九回)的悲音,更何况他的同胞姐姐呢?贾宝玉的女儿观是“凡山川日月之精秀只钟于女儿,须眉男子不过是渣滓浊沫而已”!有着这样看法的他,还会对姐姐的“受宠”封妃,感到幸福和荣耀么!而宝玉的冷漠,恰是表明了他的理智和觉醒,正如鲁迅先生所说:“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一人而已!”
在元妃省亲后的又一个元宵佳节里,元春从宫中送出了自作的灯谜:“能使妖魔胆尽催,身如束帛气如雷。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爆竹固然声震如雷,但自个最后被炸得粉碎。难怪贾政看罢小辈人所作的灯谜后,有着“悲谶语”的沉重心情,疑为不祥之兆,“心内沉思道:“娘娘所作爆竹,此乃一响而散之物。迎春所作算盘,是打动乱如麻。探春所作风筝,乃飘飘浮荡之物。惜春所作海灯,一发清净孤独。今乃上元佳节,如何皆作此不祥之物为戏耶?'”及至看了宝钗的《更香》,贾政“心内自忖道:‘此物还倒有限,只是小小之人作此词句,更觉不祥,皆非永远福寿之辈。’”(第二十二回)这“爆竹”,正是元春萦绕于心头的对自己及家族最终“一响而散”的悲剧结局的预感。而“一声震得人方恐,回首相看已化灰”,又何尝不是她对自己和家族“富贵已极”却转瞬即逝的悲剧命运的隐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