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质本洁来还洁去”
按照当代红学研究的共识,《红楼梦》故事情节的两条主线之一即宝、黛、钗的婚恋悲剧,而作者着笔最多的则是宝黛的爱情纠葛与林黛玉的悲剧性格。我们认为,曹雪芹创作《红楼梦》的宗旨之一,就是要讴歌宝黛纯真的“儿女真情”,表现他对以“情”反“理”的人文理想的执着追求。
为情所困的林黛玉的生命,就是在为她所向往的爱情理想而燃烧,或许这是支撑孤苦无依的她活下去的唯一的理由。可以想见,当她所憧憬的幸福婚姻与爱情理想破灭之后,她是不会苟活于世的。父母双亡、无家可归的林黛玉长久地生活在为青春、为身世、为爱情的感伤里,然而在曹雪芹笔下,她又决非只是一个娇弱的、任由封建礼教窒息的“爱哭的女孩子”。虽然,黛玉自小就不得不“抛父进京都”,久居在这“钟鸣鼎食”的贵族之家,但以她的睿智,何尝看不透这外祖母家的生活腐朽、道德沦丧,以及家族内部的勾心斗角、相互欺诈的种种败相,寄人篱下的她是没有发言权的,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洁身自好。她既没有王熙凤那样的巧嘴解闷、“效戏彩斑衣”的能力;也没有薛宝钗那样世故圆滑、细心揣摩、善于奉承的本事。总之,她太清高,太不会做人,不懂得或不屑于去承欢逢迎,博取外祖母和舅父母们的欢心!贾母在称赞宝钗时曾说,我们家的四个姑娘都不及“宝丫头”,而这四个显然不会包括已贵为皇妃的贾元春,而林黛玉肯定会位列其中的。
宝黛相爱,“黛玉情情”是贾府上下有目共睹的。一言九鼎的外祖母虽疼爱林黛玉,却并未相中她作孙媳妇。从张道士提亲的那番言语,到一见薛宝琴就张罗为宝玉提亲,都似已在众人面前宣布了黛玉的落选。对于宝黛之间发生的一切。王夫人又怎会熟视无睹呢?恐怕只是碍于婆婆的情面,暂时装聋作哑。何况,她留在宝玉身边“心耳身意”的袭人,早已向她“痛陈厉害”并有“卓识”的建言。连眉眼有点像林黛玉的丫头晴雯,王夫人都必欲逐之而心安,又岂能放着自己的德言工容俱全的亲外甥女薛宝钗不娶,而容纳风流娇弱又不守礼的林黛玉作她的儿媳,只是此事明朗化的时机不到而已。
我们以为,宝黛爱情,贵在背叛封建礼教的“儿女真情”;贵在叛逆理想的相知;贵在两心相悦、发自肺腑、顺乎人性。荣宁贵族的家族利益,需要贾宝玉继承祖业,走仕途经济之路,那么,他们所要求的贾宝玉配偶,也自然是能辅佐他成功立业的贤良淑女。林黛玉明知舅舅贾政严加管教贾宝玉的目的,是要他读书上进,光宗耀祖,可她从未劝过宝玉。而宝玉之所以“深敬黛玉",用他的话说,恰恰是因为林黛玉从来没有像薛宝钗、史湘云那样,用仕途经济之类的“混帐话”规劝过他,并且说:"若他也说过这些混帐话,我早和他生分了。”(第三十二回)当然,贾宝玉也有不能免俗的时候,如黛玉葬父从苏州归来,他把皇帝所赐、北静王转送给他的鹊鸰香串“珍重取出来,转赠黛玉”(在贾宝玉心目中,北静王水溶是他的知交,尊贵的王爷)。黛玉却连正眼也不看,说:“什么臭男人拿过的!我不要他。”"(第十六回)可见什么样的王公贵族,也不在她的眼内,真可谓“目下无尘”。黛玉在贾宝玉的心目中,不只是情意相投的爱侣,更是拥有共同叛逆理想的意中人。
曹雪芹在描写贾宝玉对林黛玉的爱情心理时,有一段心理剖析是不容忽视的。依宝玉的“尺度”衡量,即在他心目中,“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这“远亲近友的闺英闱秀”,自然应包括薛宝钗、史湘云在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第二十九回)。由此可以清晰地了解宝黛爱情的生死情结是有着怎样的坚实基础!同时,也可以看出,确如宝玉诚挚表白的,他心里并不在意金呀玉呀的,也没有“见了姐姐就忘了妹妹”!因为宝黛爱情是爱在“心情相对”,爱在知心。按照封建贵族阶级的标准,薛宝钗德、言、工、容俱全,比黛玉更胜一筹。若论容貌,她并不比林黛玉逊色。小说中写到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即使论才华,薛宝钗也不比林黛玉差。在历次诗社活动中,究竟是潇湘夺魁,还是蘅芜为尊,贾宝玉和李纨,在品评上就时有争论。而论起博学来,无论是谈禅还是论画,林黛玉似乎都稍逊一筹;论性情,宝钗“温柔敦厚,随分从时”,不比黛玉“孤高自许,目下无尘”。可见贾宝玉看重的,并非只是才貌,而是要情意相通、知音相合与叛逆理想的一致,即“心情相对”!
第二十三回“西厢记妙词通戏语,牡丹亭艳曲警芳心”,标志着宝黛爱情的觉醒和成熟,他们已从两小无猜、青梅竹马的兄妹情谊,发展成相互珍惜、爱慕的情侣。在大观园“落红成阵”的良辰美景里,宝黛在“沁芳闸桥边桃花底下一块石上”共读《西厢》,成为《红楼梦》中表现宝黛爱情的经典。宝玉在给黛玉介绍《西厢记》时说:“真真这是好书!你要看了,连饭也不想吃呢。”黛玉“接书来瞧,从头看去,越看越爱看,不到一顿饭工夫,将十六出俱已看完,自觉词藻警人,余香满口。虽看完了书,却只管出神,心内还默默记诵”。他们在共读《西厢》时,也读出了自己的爱情。宝玉乘兴第一次大胆地借《西厢记》的戏文向黛玉表白自己的情意,那戏语虽引得黛玉一时恼怒、哭泣,实际上她在感情上已经接受了她所期盼的这份情意,只是她还不习惯宝玉的表达方式。正是因为有了宝哥哥的“妙词通戏语”,才有了林妹妹之后的“艳曲警芳心”。林黛玉在细品《牡丹亭》的戏文时,才有了“心动神摇”、“如醉如痴”的震撼!在“潇湘馆春困发幽情”(第二十六回)里,黛玉叹出了一句《西厢记》戏文一“每日家情思睡昏昏”,被刚走进潇湘馆的宝玉听见,赶着追问,“林黛玉自觉忘情,不觉红了脸,拿袖子遮了脸,翻身向里装睡着了”。紫鹃进来倒茶,宝玉又借机再次用《西厢记》戏文一“好丫头,’若共你多情小姐同驽帐,怎舍得叠被铺床?’”更大胆地表达了他坦诚的爱情。宝玉肯定知道对自己的情感表白,黛玉面上虽会闹脾气,但心中绝无大碍。在封建礼教的桎梏下,这对情侣纯真的爱情也只能通过这样的方式来抒发和表达。
《西厢记》和《牡丹亭》这类所谓“杂书”,正是哺育宝黛爱情的“精神食粮”。薛宝钗在“兰言解疑癖”中曾用她信奉的“大道理”规劝过林黛玉:“你我只该做些针黹纺织的事才是,偏又认得了字,既认得了字,不过拣那正经的看也罢了,最怕见了些杂书,移了性情,就不可救了。”(第四十二回)起因是黛玉在行酒令时,脱口而出说了两句《西厢记》、《牡丹亭》中的戏文。贾蔷所带的贾府小戏班在大观园的梨香院中排演过《西厢记》、《牡丹亭》,至少是排练过其中的折子戏。在元妃省亲的盛典上,龄官就唱过《离魂》(《牡丹亭》改编本的一出)。其实,既是府内戏班公开排过的戏码,黛玉引用一二,薛淑女又何需煞有介事、小题大做呢?恐怕还是为了显示自己的正统风范吧。而黛玉天性纯真,不谙世故,且因自己的爱情意识,与读了宝钗所谓“移了性情”的“杂书”确实有关系,因而不免有些心虚吧。薛宝钗的说教似乎“捏”住了她的“错”。宝钗的一番告诫,使这位“移了性情”的贵族少女只得“垂头吃茶,心下暗伏,只有答应‘是’的一字”,还同宝钗改善了关系,但黛玉真能回头走循规蹈矩的路么?正像“情切切良宵花解语”中,宝玉答应按袭人的那套“箴规”去行事一样,只是一时服软而已。如果这两位叛逆者真能“痛改前非”,他们也就不再是贾宝玉和林黛玉了。若研读一下“幽淑女悲题五美吟”(第六十四回),即林黛玉在此之后写作的《五美吟》,就可知她仍是离经叛道,本性难移。
咏西施:
一代倾域逐浪花,吴宫空自忆儿家。
效颦莫笑东村女,头白溪边尚浣纱。
越王勾践为实现复国的野心,将美女西施选送吴宫。西施虽得宠于吴王夫差,享受着皇宫里的荣华富贵,却只能被锁在远离故乡的深宫,追忆儿时的欢乐时光。而当年在效颦的东施女,却终老还能在溪边浣纱,过着安闲自由的生活。她感叹倾国倾城的美女西施身不由己的悲剧命运,根本比不上普通的浣纱女东施。黛玉的诗作显然是反传统的,在她的心目中,人的自由、心的自由才是最可宝贵的。
咏虞姬:
肠断乌骓夜啸风,虞兮幽恨对重瞳。
黥彭甘受他年醯,饮剑何如楚帐中。
诗中歌颂了项羽的侍妾虞姬对爱情的忠诚。楚汉相争,项羽被围垓下,四面楚歌,吹散了三千子弟兵。項羽自知穷途末路,英雄气短。虞姬深怀悲痛,为项羽舞剑助酒,最后伏剑自刎壮烈殉情。林黛玉很敬佩虞姬,诗里以虞姬饮剑楚帐,与项羽帐下的名将黥布、彭越降汉并助刘邦灭楚作对比,嘲笑他们虽无耻叛变,却还是被刘邦杀死并剁成肉酱,而虞姬的忠贞殉情却千古流芳!
咏昭君:
绝艳惊人出汉宫,红颜命薄古今同。
君王纵使轻颜色,予夺权何畀画工?
林黛玉的这首诗,虽然不离红颜薄命的主题,但对昭君出塞这桩历史公案,自有独到见解。她鄙视那种把“罪责”推诿给画工的传说。叛逆的非正统的历史观,使林黛玉提出了尖锐的质疑:那君王难道自己没有主见,竟听任画工的摆布?
咏绿珠:
瓦砾明珠一例抛,何曾石尉重娇娆。
都缘顽福前生造,更有同归慰寂寥。
对绿珠、石崇的传说,林黛玉也表明了自己的看法。这首诗第一句就尖锐地批评了石崇。她认为,那石崇根本就没有珍爱过绿珠的美质,把这颗明珠像瓦砾一样地抛弃。没想到石崇这样的人却有天生的“顽福”,他竟得到了绿珠的真情。在他事败处死时,绿珠以死相报,与他“同归慰寂寥”。
咏红拂:
长揖雄谈态自殊,美人巨眼识穷途。
尸居余气杨公幕,岂得羁縻女丈夫。
在《五美吟》里,这是最大胆地表露叛逆思想的一篇。红拂女本为隋末大臣杨素的侍女,曾亲眼看到布衣时的李靖(兴唐的英雄人物),见杨素长揖不拜,仪态洒脱,侃侃而谈,纵论天下大事。红拂慧眼识英雄,深为爱慕,毅然离开死气沉沉的杨素,追随自己的爱人。林黛玉热烈地歌颂了红拂女不受封建阶级的“羁縻”,敢于“私奔”的叛逆行为,称颂她是敢作敢为的“女丈夫”。
这组《五美吟》,借古人之酒杯情怀,浇自己胸中之块垒。评论的是古人,直抒诗人黛玉的胸襟。贾宝玉读之倍加赞赏;薛宝钗读后,只说“命意新奇,别开生面”。宝钗自然是读懂了《五美吟》,但城府很深的她,并不想做太多的评论。《五美吟》不脱林黛玉诗词清新雅丽的韵味,又蕴涵着冤抑难平的不屈的豪气,伤而不悲,大不同于她以往那些哀婉纤柔的诗篇。这正是曹雪芹对林黛玉心灵深处的开掘,她拒绝做封建淑女,按照封建礼教传统道德去桎梏自己的人生;她追求个性的解放,追求两情相悦、互相尊重、情投意合的爱情,从她所歌赞,感叹的“青史有才色”的美女的身世作为,从她有感而发的“可欣、可羡、可悲、可叹”的由衷的感慨,都映射着她的思想和情操,寄寓着她的理想和追求。
尽管爱情悲剧的预感时时萦绕在林黛玉的心头,但她孤傲的灵魂决不妥协于任何企图摧毁她爱情的强大的压迫,唯愿“一抔净土掩风流”。《葬花吟》吟哦出她生命的最强音:
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明媚鲜妍能几时,一朝漂泊难寻觅。……愿奴胁下生双翼,随花飞到天尽头。天尽头,何处有香丘?未若锦囊收艳骨,一抔净土掩风流。质本洁来还洁去,强于污淖陷渠沟。尔今死去侬收葬,未卜侬身何日丧?侬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侬知是谁?试看春残花渐落,便是红颜老死时。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第二十七回)
这是纯洁、清高少女的激情的自白,又是不屈从于污浊现实的高傲灵魂的感慨。虽有着以花自喻的纤柔的感伤,但她对无情命运的悲愤和对坚贞理想的咏唱,以及她所宣誓的“质本洁来还洁去”的生命的终极追求,都使我们不能不为之动容!
我们以为,曹雪芹也会做出与现今后四十回续书大致相同的时间编排一“黛死钗嫁”,黛玉之死,应该就是因为她听闻了已成定局的“金玉良姻”的消息。对于黛玉而言,外祖母是孤苦无依的她实现自己爱情与婚姻理想的唯一的指望……尽管我们没能看到,曹雪芹笔下黛玉的“泪尽而逝”、宝玉“冷月葬花魂”的悲剧结局;尽管我们不能知晓,“金玉良姻”最终是如何战胜“木石前盟”的……但红楼梦曲子《终身误》已明白无误地唱出宝玉的感怀: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案,到底意难平。(第五回)
在宝玉的“俺只念”、“终不忘”和“意难平”里,已宣示了宝黛“儿女真情”的生死不渝,铸就了“金玉良姻”终成悲剧的无可挽回的命运。
古典文学名著《红楼梦》的广为流传,使得生活中那些爱哭的女孩子,常被人们戏称为“林黛玉”。文学评论家何其芳同志的“典型共名说”认为,爱哭的林黛玉唤起的这种“共名”现象,就是她的典型性格的最突出的特点。姑且不论这种“共名”说是否真能阐述艺术典型的创作规律,只就林黛玉的典型性格来说,用“爱哭”这样一个抽象化的词语,作为她丰富多彩的典型性格的最突出的特点,并将其论述为这一不朽典型创造的成功要素,显然是过于偏颇。试问,如果把一个没有文化内涵,长相丑陋的爱哭的多病的女孩子,称为“林黛玉”,读过《红楼梦》的人有谁愿意接受呢!因为“爱哭”,只是林黛玉非常外化的表面特征,将此作为她“典型性格的最突出的特点”,就是把林黛玉性格的丰富内蕴和感人魅力都庸俗化了。我们始终认为,作为一个活生生的“真的人物”,林黛玉绝非是可以用“爱哭的女孩子”这样简单得不能再简单的“共名”所能概括得了的艺术典型。
综上所述,在曹雪芹的伟大杰作《红楼梦》中,林黛玉无疑是作者最钟情的女主人公。她善良、纯真、聪慧、真诚;她孤傲、任性、尖刻、小性儿。她有着寄人篱下、体弱多病的孤苦身世,有着多情敏感的浪漫气质。她全身心地追求自己的爱情理想,即使遭受“风刀霜剑严相逼”的冷遇,仍坚守“质本洁来还洁去”的情操。她的高雅的品位、活泼的个性、锋利的言词、脱俗的意趣、绮丽的文思,甚至她的一颦一笑,矫情和哭闹,都闪烁着真实而质朴的光芒。她的坚贞不渝的爱情,她的催人泪下的青春悲剧,还有她的眼泪、诗词和灵窍雕塑而成的“林黛玉”一一个美丽、真挚、为爱情理想而生的叛逆女性的典型形象,必将永生在中国和世界文学艺术史的宏伟殿堂里,也必将在无数热爱《红楼梦》的千秋万代的读者的心中走向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