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颦儿才貌世应希”
马克思主义的传统文艺观,向来极为重视“在典型环境中塑造典型人物”的艺术规律,认为这是一切优秀文艺作品取得成功的基本要素。在我们民族的文学艺术传统中,文艺作品描绘环境往往是出于表现人物性格的需要,其艺术表现形式和方法也是多种多样的。《红楼梦》的创作,继承和发展了中华民族优秀的文学艺术传统,把中国古典小说的创作艺术推向了巅峰,其成就有口皆碑。
曹雪芹非常讲究把环境的描写熔铸在人物性格的刻画里,以形成情景交融的独特的艺术境界,其中最突出的是作者对林黛玉周围环境和氛围的精心营造。她所居住的潇湘馆充满诗意,是大观园中最富特色的景致一“凤尾森森,龙吟细细”,“湘帘匝地,悄无人声",“一缕幽香从碧纱窗中暗暗透出”,淡淡着色的忧愁就似水墨画般徐徐展现。那里的鹦鹉、石头、翠竹、花草,也仿佛都像它们多愁善感的主人那样,浸染着太多的忧郁和悲伤。当我们阅读《红楼梦》中林黛玉出场的情节时,便能体会到曹雪芹的“独具匠心”。他把这个人物的个性特征、言谈举止、心理活动和环境的色彩、声音、景象交融在一起,使环境也随着人物的内心活动而生动鲜活起来。特别是对林黛玉那些重要出场的景色的描写,几乎都是通过她的心理感受来表现的,且将景色的变迁潜移默化在她思想情绪的变化中。虽说是在写环境给予人物情绪的影响,但更重要的还是通过环境和人物情绪的交互作用,来烘托这位贵族少女聪慧敏感的诗人气质、性格和稀世的容貌。
在小说中,林黛玉的美被描绘成娇弱的病态之美一“病如西子胜三分”。她的模样和神采,在“林黛玉抛父进京都”(第三回)中,通过荣国府众人、王熙凤和贾宝玉的不同的“眼睛”和感觉,映入了我们的眼帘:
众人见黛玉年貌虽小,其举止言谈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便知他有不足之症。
这熙凤携着黛玉的手,上下细细打谅了一回,仍送至贯母身边坐下,因笑道:“天下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象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
(宝玉)细看形容,与众各别:两弯似蹙非蹙胃烟眉,一双似喜非喜含情目。态生两靥之愁,娇袭一身之病。泪光点点,娇喘微微。闲静时如姣花照水,行动处似弱柳扶风。心较比干多一窍,病如西子胜三分。(第三回)
林黛玉夜访怡红院,吃了闭门羹。因晴雯没听出黛玉的声音,拒不开门。偏又看到宝玉有说有笑地送宝钗从怡红院出来。“误以为是宝玉生了她的气,不让她进来”,小说着力渲染着黛玉的伤情:
(黛玉)越想越伤感起来,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戚戚鸣咽起来。
原来这林黛玉秉绝代姿容,具希世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柳枝花朵上的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真是:
花魂默默无情绪,乌梦痴痴何处惊。因有一首诗道:
颦儿才貌世应希,独抱幽芳出绣闺;
鸣咽一声脱未了,落花满地鸟惊飞。(第二十六回)
这是作者对他的女主人公的“希世俊美”、“绝代姿容”的浪漫主义的赞美。即使在史老太君一眼就相中的美女薛宝琴的眼里,在大观园姐妹群中黛玉也是最出众的一“又见林黛玉是个出类拔萃的”。不过,在荣国府众人的口碑中,却是薛宝钗“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尽管宝玉也被宝钗的美貌吸引过,甚至还当过一回“呆雁”(林黛玉语)(第二十八回),被黛玉戏称为“看见姐姐就忘了妹妹”。但林黛玉在贾宝玉的心目中,自初次见面就是似曾相识的“神仙似的妹妹”,始终是无人能取代的。就连纨绔蠢物薛蟠,“忽一眼瞥见了林黛玉风流婉转,已酥倒在那里”(第二十五回)。
在曹雪芹笔下“薛林双绝”的美是不同的。宝玉在“作践南华《庄子因》"(第二十一回)中,曾续有一句:“戕宝钗之仙姿,灰黛玉之灵窍。”这所谓“仙姿”和“灵窍”,恐怕就是钗黛之美最本质的区别,黛玉之美在于“与众各别”的“灵窍”,即是美在气质、神韵、风采与才华上,那是朦胧的、飘逸的;是用诗情塑造的;用灵气点染的。我们以为,在林黛玉必须恪守封建礼俗的闺阁生活中,能照亮她炽热情思,抒发她灵慧才智,令她的情感不受拘束地自由驰骋的,主要集中地体现在属于她自己心灵的诗的国度里。
曹雪芹在《红楼梦》中所塑造的“金陵十二钗”都是美女,才貌双全的魁首是“薛林双绝”。但她们的形象、性格、追求是不同的,她们的“美”就如一位红学前辈所形容的那样,是“双峰对峙,两水分流”。我们认为,她们典型性格的内涵是完全不同的,自然也就无法赞同这位老先生的“钗黛合一”论。
在“牡丹亭艳曲警芳心”中,作者所创造的典型环境与林黛玉内在的情感和心理变化水乳交融,充分表现了黛玉在听到《牡丹亭》的曲词时所受的强烈震撼一对生命、爱情的感悟,以及对青春苦短和命运无常的感伤:
(林黛玉)刚走到梨香院墙角上,只听墙内笛韵悠扬,歌声婉转。林黛玉便知是那十二个女孩子演习戏文呢。只是林黛玉素习不大喜看戏文,便不留心。只管往前走。偶然两句吹到耳内,明明白白,一字不落,唱道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林黛玉听了,倒也十分感慨缠绵,便止住步侧耳细听,又听唱道是:“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听了这两句,不觉点头自叹,心下自思道:“原来戏上也有好文章。可惜世人只知看戏,未必能领略这其中的趣味。”想毕,又后悔不该胡想,耽误了听曲子。又侧耳时,只听唱道:“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林黛玉听了这两句,不觉心动神摇。又听道:“你在幽闺自怜”等句。亦发如醉如痴,站立不住,便一蹲身坐在一块山子石上,细嚼“如花美眷,似水流年"八个字的滋味。忽又想起前日见古人诗中有“水流花谢两无情”之句,再又有词中有“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间"之句,又兼方才所见《西厢记》中“花落水流红,闲愁万种”之句,都一时想起来,凑聚在一处。仔细忖度,不觉心痛神痴,眼中落泪。(第二十三回)
这一回的“庚辰本回末总评”说:“前以《会真记》文,后以《牡丹亭》曲,加以有情有景消魂落魄诗词,总是争于令颦儿种病根也。看其一路不迹不离,曲曲折折写来,令观者亦技难持,况瘦怯怯之弱女乎。”这些一时“凝聚”的“有情有景消魂落魄”的戏文诗词,尽在林黛玉动情的感受和体验里,带给她强烈的共鸣和震撼,使外在的大观园的良辰美景,透过那戏文诗词中情与景的描绘,与林黛玉的个性、情思浑然一体,既“添大观园颜色”(“脂评”语),又观照了林黛玉的性格魅力;既创造渲染了意境和氛围,又映照着林黛玉花季年华的悸动心绪。
如果说“艳曲警芳心”,还是借戏文诗词的感受和领悟,传达林黛玉感伤的情绪。那么,林黛玉自己创作的诗词,则更是曹雪芹铸造林黛玉个性与灵魂的结晶之笔!在小说前八十回原作中,林黛玉一共创作了各种体裁的诗歌十八首,除《世外桃源》、《杏帘在望》这类颂圣诗、奉命作,以及参加芦雪庵集体创作的急就章,她的诗词,都强烈地抒发着对现实、对身世、对未来,对理想的感受和情思。
有些研究者批评曹雪芹对林黛玉的诗词的创作,是仿这个仿那个。其实仔细思量,小说中的林黛玉不过是一个以诗书为伴的十多岁的少女,写诗仿这个仿那个是很自然很正常的事,我们本来就不应该把它们当成曹雪芹本人的抒情诗作来品评。但是,有一点谁也不能否认,黛玉的诗词在大观园的诗人们中是最有品位的,这些诗词表现着黛玉的独有的禀赋和性情。哪怕是几首诗社出题的“急就章”的诗文,都无不渗透着她特有的个性风格。比如,“林潇湘魁夺菊花诗”(第三十八回)中的三篇咏菊诗(《咏菊》、《问菊》、《菊梦》),都内蕴着“作者”的个性和风骨。社长李纨的评价是:《咏菊》第一,《问菊》第二,《菊梦》第三,题目新,诗也新,立意也新,恼不得要推潇湘妃子为魁了。”李纨还说,林黛玉的这几首咏菊巧得“不露堆砌生硬”。咏物抒情,在林黛玉的菊花诗里,表现得既贴切、自然,又富有情致:“满纸自怜题素怨,片言谁解诉秋心”(《咏菊》);“孤标傲世偕谁隐,一样花开为底迟?圃露庭霜何寂寞,鸿归蛩病可相思?”(《问菊》);“睡去依依随雁断,惊回故故恼蛩鸣。醒时幽怨同谁诉,衰草寒烟无限情"(《菊梦》)。那袅袅而来的孤寂的倾诉着的,正是潇湘妃子的心曲。试问:能与菊花的淡雅神韵相通,清逸脱俗品格相辉映的,舍颦儿其谁?
当然,在林黛玉充满灵智的诗篇里,这些出题酬唱的吟哦,毕竟不能任其才情和思绪自在地翱翔,那些咏物抒情,也很含蓄,难以尽吐心声。作者选择的是,用林黛玉自己有感而发的诗歌创作,作为塑造她形象性格的基石。在这些诗作中,最能体现林黛玉个性风采和情怀的,首推被视为其代表作的长诗《葬花吟》。
林黛玉《葬花吟》,充分展现了她的个性神采与情感追求的精神境界,是凝聚这位多情才女孤傲灵魂的感伤情怀和叛逆心声的代表作,她从“春残花渐落”中的落花,找到了抒发流转的形式。这首葬花词,色彩丰富,声情并茂。全诗以花自喻,用“花谢花飞”来比喻“红颜易老”,形象生动,意境深远,可说是“神与物游”,“思与境谐”。这里的“自古红颜多薄命”,与“牡丹亭艳曲警芳心”相联系,自有一脉相承的心情意绪。《葬花吟》实际上是林黛玉悲剧命运寓情于景的诗意写照!葬花隐寓着青春花季的被埋葬。那“花谢花飞”的暮春景象,那花魂鸟魂的奇特遐想,那悼亡的哀婉缠绵的基调,那“质本洁来还洁去”的不妥协的心声,都给林黛玉那个性鲜明的悲剧形象以多方面的烘托和渲染。
宝玉听着《葬花吟》,“先不过点头感叹;次后听到‘依今葬花人笑痴,他年葬依知是谁”,“一朝春尽红颜老,花落人亡两不知’等句,不觉恸倒山坡之上,怀里兜的落花撒了一地。试想林黛玉的花颜月貌,将来亦到无可寻觅之时,宁不心碎肠断!”(第二十八回)宝玉听了“不觉恸倒”,黛玉的《葬花吟》找到了知音!
在“不肖种种大承笞挞”(第三十二回)之后,小说情节“情中情因情感妹妹”(第三十四回),描写了贾宝玉挨打后,在昏迷中“恍恍忽忽听得有人悲戚之声"睁眼一看,不是别人,却是林黛玉,两个眼睛肿得桃儿一样,“满面泪光”-…待黛玉去后,宝玉特遣晴雯送去了两条旧手帕。对赠帕的苦心,林黛玉“着实细心搜求,思忖一时,方大悟过来”,小说有这样一节心理描写:
林黛玉体贴出手柚子的意思来,不觉神魂驰荡:宝玉这番苦心,能领会我这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如何,又令我可悲;忽然好好的送两块旧帕子来,若不是领我深意,单看了这帕子,又令我可笑;再想令人私相传递与我,又可惧;我自己每每好哭,想来也无味,又令我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炙起。黛玉由不得余意绵缠,令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便向案上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走笔……(第三十四回)
这是宝黛间相互理解、情深意笃的心灵的交流。黛玉在宝玉送来的旧帕子上一挥而就写下了“题帕三绝”。这三首绝句的主题是泪,实际写的是她的情。泪者,情也,“以泪偿灌”。”眼空蓄泪泪空垂,暗洒闲抛却为谁?”这是提出问题,也同时表明,她并非只是为自己的青春和爱情流泪,也包含着她为爱人的知心而感动落泪。从帕与泪的相知中,深化了贾宝玉、林黛玉的知己之情。而随着现实悲剧性预感的日益迫近,林黛玉诗词中的感伤情绪也日见沉重。《代离别:秋窗风雨夕》、《桃花行》、《柳絮词》、《唐多令》,虽仍寄寓着对美好人生、对春天的向往和渴求,但渗透在诗词的字里行间的,更多的已是忧伤的哀音。
《秋窗风雨夕》(第四十五回),低吟着她悲秋的苦闷心曲:“秋花惨谈秋草黄,耿耿秋灯秋夜长。已觉秋窗秋不尽,那堪风雨助凄凉”;“寒烟小院转萧条,疏竹虚窗时滴沥。不知风雨几时休,已教泪洒窗纱湿”。苦闷,凄凉,读之催人泪下!这自是孤苦无依、久病缠身的林黛玉精神倍感压抑的心声。但她对一年四季变化中的景物的敏感,或者她在诗中的借景抒情,仍是洋溢着她所特有的灵智、意趣、心绪和神韵,给人带来一种哀愁中的美感。
《桃花行》和《柳絮词》的寓意,则是林黛玉感伤的自喻,命薄如桃花,飘忽如柳絮……桃花,本是初春的艳丽,但在她《桃花行》的诗行中却抒发着别样的心绪:
桃花帘外东风软,桃花帘内晨妆懒。帘外桃花帘内人,人与桃花隔不远。
.....
桃花帘外开仍旧,帘中人比桃花瘦。花解怜人花也愁,隔帘消息风吹透。
这自然是病中的林黛玉触景生情有感而发。不过,帘内人虽在病中,虽是如此清瘦,但心儿却属于那帘外明媚的春天!女儿不单单只是手扶栏杆向春风倾诉,她的爱美之心使她穿起红裙,俏立于桃花之侧!盛开的桃花,附丽于美好的春光,令病中诗人的心中,有了色彩丰富的联想。她由胭脂想到了桃花,想到了人的眼泪,用她对生活和大自然的热爱和依恋,涂抹出它们共有的绚烂色彩,唱出了自己哀婉的歌:
胭脂鲜艳何相类,花之颜色人之泪。若将人泪比桃花,泪自长流花自媚。泪眼现花泪易干。泪干春尽花憔悴。憔悴花遮憔悴人,花飞人倦易黄昏。
一声社宇春归尽。寂寞帘栊空月痕!(第七十回)
这是令人忧伤的悲切的心声。是苦痛折磨中向往春天的深重的叹息。《桃花行》与《秋窗风雨夕》一样,并非风花雪月的吟咏,而是曹雪芹创造不朽典型林黛玉悲剧性格的深情笔墨。全诗渗透着林黛玉多愁善感的个性和心境,通过对灿烂的桃花与久病不愈的少女之间多层次的对比、烘托和映照,用诗的艺术描绘了林黛玉的苦恼、挣扎和向往幸福的复杂情感。所以。她的知己贾宝玉,一看便知此诗“是潇湘子稿”。"迥乎不像蘅芜之体”,只有“林妹妹曾经离丧,作此哀音”。他并未称赞什么,却“滚下泪来”。
《唐多令·咏柳絮》是林黛玉继《桃花行》之后的诗作,这首柳絮词强短,却缠绵悱恻,内蕴着林黛玉对身世遭际的深沉的哀愁:
粉堕百花洲。香残燕子楼。一团团逐对成毯。飘治亦如人命薄,空缝练,说风流。草木也知愁,韶华竟白头!叹今生谁舍谁收?嫁与东风春不管,凭尔去,思淹留。(第七十回)
词写得婉约俏丽,所思所感与《桃花行》是相通的,更渗透着游子思乡的深深的乡愁。姑苏城来的姑娘林黛玉虽久居京都公爷府,却终不忘故乡百花洲的阳春美景。寄人篱下的薄命人,如柳絮随风飘荡,无论有着怎样的风华才貌,也无所凭依。柳絮,本也是初春的景物,却以白头出现,以“知愁”来表达春色将去,词义相关,暗寓着人因悲愁而青春老死。像《葬花吟》、《桃花行》等诗词一样,其中烙印着林黛玉“红颜易老”的感叹和自喻。宝钗写的那首《临江仙·咏柳絮》也很出色。这两位大才女际遇心境、性格诗格不同,两首柳絮词中表达的自然也是两样情怀、意趣。这《桃花行》和《柳絮词》。都写于宝黛爱情“风平浪静”的时期。猜忌、口角、矫情、哭泣都不再出现。心心相印、彼此信任、体贴关照,成了他们感情交流的主要形态。
"谶语”,是一种带有宿命的神秘色彩的预言。它是曹雪芹《红楼梦》创作艺术的一大特征。在这部未完成的小说中,多亏有这些“谶语”,使我们能清楚地按照作者的原意把握书中主要人物的命运或结局。而“诗谶”的运用,又在书中居主导地位,特别是大观园众姊妹的诗词创作,几乎都隐离着自己未来的遭际和命运。而林黛玉的所有诗词,更是与她的悲剧命运有着血肉一体的联系,并融合着她多情、敏感、浪漫的诗人气质,显豁出特殊的感人至深的魅力。
抄检大观园之后的中秋之夜,宁国府贾珍正带着全家,“开怀赏月作乐”,贾氏祠堂却发出了“异兆悲音”。荣国府老祖宗与家人在凸碧馆的赏月,竟是“品笛感凄清”一“只听桂花阴里,呜呜咽咽,袅袅悠悠,又发出一缕笛音来,果真比先越发凄凉。大家都寂然而坐。夜静月明,且笛声悲怨,贾母年老带酒之人,听此声音,不免有触于心,禁不住堕下泪来。众人彼此都不免有凄凉寂寞之意”。(第七十六回)林黛玉和史湘云,在感伤的心境中,来到凹晶馆联句。诗兴虽高,却难有中秋佳节的欢乐。在才思的竞赛中,史湘云的“寒塘渡鹤影”,逼出了林黛玉“清奇诡谲”的“自诔”-“冷月葬花魂”(或许这正是曹雪芹所要讲述的黛玉的结局)!她们的联句,又引来了“槛外人”妙玉的参与,十二钗中的这三位父母双亡的孤女,在团圆佳节共同完成了属于她们的诗篇一“联诗悲寂寞”。当然,这段情节还有着她们将以各自的悲剧告别大观园的“良辰美景”的更深的寓意。
我国的诗歌传统,历来都强调诗言志,诗缘情。《诗序》说:“变风发乎情”;陆机《文赋》则云:“诗缘情则绮靡”;袁枚讲得最为深刻:“鸟啼花落,皆与人通……但见性情,不着文字。”林黛玉的诗词,则是曹雪芹按照小说所设计的人物的年龄、经历和性格而构思创作的,决非是为了卖弄自己的才情,要写出自己两首“情诗艳赋”,而是适应着创造林黛玉悲剧形象与精神品位、习尚爱好的需要,以表达她的内心世界及其性格的诗情的魅力,使它们熔铸成林黛玉悲剧形象的有机整体的风骨,如果抽掉它们,“才貌世应希”的林黛玉的富有典型意义的个性生命,就失去了她所独有的品格和神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