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
在小说的开篇,作者用“假语村言”,讲述了一个来自太虚幻境的“以泪偿灌”的神话传说,绛珠仙草因受神瑛侍者的灌溉之德尚未酬报,“便郁结着一段缠绵不尽之意”,争取到与之一起下世为人的机缘,便思“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了”。曹雪芹在艺术构思中孕育的这个美丽的传说,将我们多愁善感的女主人公带入到凄美的悲剧氛围里。“脂评”“甲戌夹批”有云:“点红字(指绛珠),细思绛珠二字,岂非血泪乎?”“甲戌眉批”又说:“以顽石草木为偶,实历尽风月波澜,尝遍情缘滋味,至无可如何,始结此木石因果,以泄胸中悒郁。”(第一回)这就是说,林黛玉的哭,并非一般女孩子的“爱哭”,它寄托着作家曹雪芹的“胸中块垒”,凝结着现实生活的血泪情缘,因为毕竟以泪偿灌化成了现实的人生,是以林黛玉一生的苦情为代价的。
谁也不否认林黛玉是个爱哭的女孩子,但是,她“哭自有因”。林黛玉的泪,有时是因被知心、知己感动而洒,映射着她心中真情的光芒。黛玉的“泪”,始终与她孤苦的身世和生死与共的爱情相伴随。黛玉的母亲贾敏是贾母最疼爱的小女儿。王夫人曾和王熙风说,当年你林妹妹的母亲,是那样的尊贵,那才叫千金小姐呢!黛玉的父亲林如海虽不在金陵贾、史、王、薛四大贵族家庭背景之内,但其家世也非等闲之辈:“这林如海姓林名海,表字如海,乃是前科的探花,今已升至兰台寺大夫,本贯姑苏人氏,今钦点出为巡盐御史,到任方一月有余。原来这林如海之祖,曾袭过列侯,今到如海,业经五世。起初时,只封袭三世,因当今隆恩盛德,远迈前代,额外加恩,至如海之父,又袭了一代;至如海,便从科第出身。虽系钟鼎之家,却亦是书香之族。只可惜这林家支庶不盛,子孙有限,虽有几门,却与如海俱是堂族而已,没甚亲支嫡派的。今如海年已四十,只有一个三岁之子,偏又于去岁死了……今只有嫡妻贾氏,生得一女,乳名黛玉,年方五岁。"(第二回)这里所讲的“林家支庶不盛”,为林黛玉后来的孤苦无依埋下了伏笔!黛玉六岁时,母亲又去世了。于是,林黛玉只得“抛父进京都”:
(黛玉)身体方愈,原不忍弃父而往;无奈他外祖母致意务去,且兼如海说:“汝父年将半百,再无续室之意;且汝多病,年又极小,上无亲母教养,下无姊妹兄弟扶持,今依傍外祖母及舅氏姊妹去,正好减我顾盼之忧,何反云不往?”黛玉听了,方洒泪拜别。(第三回)
俗话说,一个人的命不好,是幼年丧母,中年丧妻,老年丧子。这林家父女都没有好命,但更为不幸的是黛玉,父亲没过几年也去世了,只剩下她孤苦伶仃一个人。在她多愁善感的心灵里,自幼亲人接二连三的故去就留下了刻骨的伤痛。尽管她在外祖家很受优遇一“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还有一个情意相投的表兄贾宝玉,自幼一起生活,十分体贴呵护。但这宿缘又是林黛玉命中的克星。黛玉曾说:“我三岁时,听得说来了一个癞头和尚,说要化我去出家,我父母固是不从。他又说:‘既舍不得他,只怕他的病一生也不能好的了。若要好时,除非从此以后总不许见哭声;除父母之外,凡有外姓亲友之人,一概不见,方可平安了此一世。’”(第三回)这又是曹雪芹渲染林黛玉悲剧命运的一个伏笔。而在荣国府里,关于“二玉配偶”的舆论,人言凿凿,早已有之。有一次,众姐妹相聚在怡红院,王熙凤问林黛玉送去的茶叶是否喝得惯,并说还有事求她:
林黛玉听了笑道:“你们听听,这是吃了他们家一点子茶叶,就来使唤人了。”凤姐笑道:“倒求你,你倒说这些闲话,吃茶吃水的。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給我们家作媳妇?”众人听了一齐都笑起来。林黛玉红了脸,一声儿不言语,便回过头去了。李宫裁笑向宝钗道:“真真我们二婶子的诙谐是好的。”林黛玉道:“什么诙谐,不过是贫嘴贱舌讨人厌恶罢了。”说着便啐了一口。凤姐笑道:“你别作梦!你给我们家作了媳妇,少什么?”指宝玉道:“你瞧瞧,人物儿、门第配不上,根基配不上,家私配不上?那一点还玷辱了谁呢?”(第二十五回)
紧接着,王熙凤和贾宝玉被马道婆、赵姨娘合谋“魇魔”,经僧道救治,苏醒过来,大家才放了心,小说中有这样一段情节:
李宫裁并贾府三艳,薛宝钗、林黛玉、平儿、袭人等在外间听信息。闻得吃了米汤,省了人事,别人未开口,林黛玉先就念了一声“阿弥陀佛”。薛宝钗便回头看了他半日,嗤的一声笑。众人都不会意,贾惜春道:“宝姐姐,好好的笑什么?”宝钗笑道:“我笑如来佛比人还忙:又要讲经说法,又要普渡众生;这如今宝玉、凤姐姐病了,又烧香还愿,赐福消灾;今才好些,又管林姑娘的姻缘了。你说忙的可笑不可笑。”林黛玉不觉的红了脸,啐了一口道:“你们这起人不是好人,不知怎么死!再不跟着好人学,只跟着凤姐贫嘴烂舌的学。”一面说,一面摔帘子出去了。(第二十五回)
尽管这是薛宝钗顺着凤姐的话茬儿接着开心,但开这种玩笑在守礼淑女那儿可是很少见的。林姑娘红了脸,似并非真的恼怒。在此回书中“脂评”“甲戌本夹批”:“二玉事在贾府上下诸人,即看书人、批书人,皆信定一段好夫妻,书中常常每每道及,岂其不然,叹叹。"“庚辰本夹批”:“二玉之配偶,在贾府上下诸人,即观者批者作者皆谓无疑,故常有此等点题语。我也要笑。”
贾琏的小厮兴儿,也同尤二姐谈论过:“只是他(指贾宝玉)已有了,只未露形。将来准是林姑娘定了的。因林姑娘多病,二则都还小,故尚未及此。再过三二年,老太太便一开言,那是再无不准的了。”(第六十六回)看来,"贾府上下诸人”都认为老太太(即贾母)迟早会开这个口的。黛玉来到荣国府,就享受着与贾宝玉一样的待遇,被老太君娇养在自己身边。这老太太是否有意让这对璧人一起成长,未来“婚配”,小说里虽未明白写出,却也有过朦胧的笔墨。在“痴情女情重愈斟情”中,宝黛发生口角,宝玉摔玉,黛玉吐药,袭人、紫鹃都挨了骂,王熙凤奉命去解劝:
那贾母见他两个都生了气,只说趁今儿那边看戏,他两个见了也就完了,不想又都不去。老人家急的抱怨说:“我这老冤家是那世里的孽障,偏生遇见了这么两个不省事的小冤家,没有一天不叫我操心。真是俗语说的,‘不是冤家不聚头’。几时我闭了这眼,断了这口气,凭着这两个冤家闹上天去,我眼不见心不烦,也就罢了。偏又不这口气。”自已抱怨着也哭了。这话传入宝林二人耳内。原来他二人竟是从未听见过“不是冤家不聚头”的这句俗语,如今忽然得了这句话,好似参禅的一般,都低头细嚼此话的滋味,都不觉潸然泣下。虽不曾会面,然一个在潇湘馆临风洒泪,一个在怡红院对月长吁,却不是人居两地,情发一心!(第二十九回)
“老祖宗”的这番抱怨,感情色彩非常浓烈,究竟该怎样解读呢?难道她真看不出,这两个小冤家为什么而闹么?如果她真是想把他们聚头在一起,又怎会有请清虚观张道士提亲时的一番话语呢!贾母对张道士说,“上回有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可如今打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配的上就好,来告诉我。便是那家子穷,不过给他几两银子罢了。只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第二十九回)
“脂评”庚辰本“回前总批”中道:“二玉心事,此回大书,是难了割,却用太君一言以定,是道悉通部书之大旨。”有正本“回末总评”:“一片哭声,总因情重。金玉无言,何可为证。”这也只是一种猜测。宝黛如此情重,有目共睹。史老太君虽自幼宠爱二玉,或曾有过亲上加亲的想法,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也显见的起了变化。前有张道士提亲,后有要向薛宝琴提亲,标准是“模样性格儿难得好的”。连紫鹃都着慌起来,急急地搞了一出“情辞试忙玉”,以探宝玉的虚实。敏感的黛玉,对严峻的事态已然觉察,所以,在听了紫鹃的慷慨陈词后,她哀哀地“直泣了一夜”。
再看,老祖宗“破陈腐旧套”时的一番议论一“开口都是书香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生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个绝代佳人。只一见了一个清俊的男人,不管是亲是友,便想起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礼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是佳人?便是满腹文章,做出这些事来,也算不得佳人了"。(第五十四回)这虽是对“才子佳人”的所谓“掰谎”,却让人听到了弦外之音,对黛玉的“心事”透出隐隐的不祥。不管这老太君怎么疼爱外孙女,但她毕竟是受封建礼教熏陶了一辈子的人,为她的心肝儿宝贝找媳妇,强调的是“性格儿难得好的”,即要知书达礼、守封建礼教的“妇道”。如果仔细体味,她的话似是有所指,且有感而发。到了“情辞试忙玉”的轩然大波发生的时候,她已经十分难堪、焦虑了。所以,当贾宝玉神志迷乱,听了“林”字,就闹说“林家的人来接他们了",就忙安慰宝玉说:“那不是林家的人。林家的人都死绝了,没人来接他的,你只放心罢。"(第五十七回)这话里话外透着极大的不耐烦!
林如海病故扬州,奔父丧归来的黛玉,就成了真正意义上的依傍外祖家的孤女了。寄人篱下,重回这尽是“富贵眼”的贵族之家,那感受也就大不相同于往昔。所以,林黛玉在外祖家的日子,便是她“命中注定”的泪的源泉。更何况,在大观园的良辰美景,潇湘馆的竹前月下,她和贾宝玉的冲破礼教堤防的缠绵悱恻的恋情,已是曲曲折折,“情重愈斟情”的争吵摔玉风波,尤其是“慧紫鹃情辞试忙玉”,引起的贾宝玉的神迷失态的大波澜,已把他们的恋情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而黛玉唯一可以指望的外祖母却似乎并无意成全这对她一手带大的情侣,这怎能不使家世凄凉、体弱多病、孤傲敏感的少女有了更多的“情泪”和感伤!宝黛从两小无猜、青梅竹马到相爱相知,经历了猜疑、试探、口角、哭闹等大波小澜,那“金玉之说”虽时时挂在嘴上,却只是林黛玉“情重愈斟情”的口头禅。毫无疑问,宝玉和黛玉间有着生死不渝的“儿女真情”,而“金玉良缘”只不过是一种贵族婚姻的世俗的象征。
在“诉肺腑心迷活宝玉”的情节里,我们最强烈的感受就是宝黛爱情已经成为一只浴火的凤凰,他们相濡以沫的爱情已经成熟了、升华了,足够坚强了,能够面对所有世俗的挑战。贾宝玉对林黛玉的相知默契、刻骨镂心的倾诉和剖白,也同样震撼感染了我们:
(宝玉)忽见林黛玉在前面慢慢的走着,似有拭泪之状,便忙赶上来,笑道:“妹妹往那里去?怎么又哭了?又是谁得罪了你?”林黛玉回头见是宝玉,便勉强笑道:“好好的,我何曾哭了。”宝玉笑道:“你瞧瞧,眼睛上的泪珠儿未干,还撒谎呢。”一面说,一面禁不住抬起手来替他拭泪。林黛玉忙向后退了几步,说道:“你又要死了!作什么这么动手动脚的!”宝玉笑道:“说话忘了情,不觉的动了手,也就顾不的死活。”林黛玉道:“你死了倒不值什么,只是丢下了什么金,又是什么麒麟,可怎么样呢?”一句话又把宝玉说急了,赶上来问道:“你还说这话,到底是咒我还是气我呢?”林黛玉见问,方想起前日的事来,遂自悔自己又说造次了,忙笑道:“你别着急,我原说错了。这有什么的,筋都暴起来,急的一脸汗。”一面说,一面禁不住近前伸手替他拭面上的汗。宝玉瞅了半天,方说道“你放心”三个字。林黛玉听了,怔了半天,方说道:“我有什么不放心的?我不明白这话。你倒说说怎么放心不放心?”宝玉叹了一口气,问道:“你果不明白这话?难道我素日在你身上的心都用错了?连你的意思若体贴不着,就难怪你天天为我生气了。”林黛玉道:"果然我不明白放心不放心的话。”宝玉点头叹道:“好妹妹,你别哄我。果然不明白这话,不但我素日之意白用了,且连你素日待我之意也都辜负了。你皆因总是不放心的原故,才弄了一身病。但凡宽慰些,这病也不得一日重似一日。”林黛玉听了这话,如轰雷掣电,细细思之,竟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竟有万句言语,满心要说,只是半个字也不能吐,却怔怔的望着他。此时宝玉心中也有万句言语,不知从那一句上说起,却也怔怔的望着黛玉。两个人怔了半天,林黛玉只咳了一声,两眼不觉滚下泪来……(第三十二回)
贾宝玉的真情告白,以及推己及人,对黛玉内心的剖析,使黛玉感到“比自己肺腑中掏出来的还觉恳切”,胜过了寻常的“海誓山盟”。他们的相互拭汗、拭泪表达着彼此的珍惜;关于“不放心”话题,则使两人心心相印,表达着彼此的理解和忠诚;两人心中虽有千言万语竟不知如何表达。怔怔的对望,让我们读到宝黛心中眼中只有对方的挚爱忘我的境界!而此时黛玉的“无言”和“眼泪”,恰恰是由于她确认自己已经找到了知己,是喜极而泣,此时任何语言都是多余的。更何况,她刚刚听过宝玉向湘云所说的对自己不避嫌的知心的“称扬”:
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又赶来,一定说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珮,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刚走来,正听见史湘云说经济一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林黛玉听了这话,不觉又喜又惊,又悲又叹。所喜者,果然自己眼力不错,素日认他是个知己,果然是个知己。所惊者,他在人前一片私心称扬于我,其亲热厚密,竟不避嫌疑。所叹者,你既为我之知己,自然我亦可为你之知己矣;既你我为知己,则又何必有金玉之论战;既有金玉之论,亦该你我有之,则又何必来一宝钗哉!所悲者,父母早逝,虽有铭心刻骨之言,无人为我主张。况近日每觉神思恍惚,病已渐成,医者更云气弱血亏,恐致劳怯之症。你我虽为知己,但恐自不能久待;你纵为我知己,奈我薄命何!(第三十二回)
黛玉是因“不放心”而来,宝玉的知己话使她放心而去。她发自肺腑的忧虑并未向宝玉倾诉,但与宝玉的表白相比照,已印证了他们的知心同心。大家可能注意到了,此后宝黛相处,已不再有以前因“金玉之说”而起的猜忌、口角和情感纠葛。包括贾母属意薛宝琴,拟为宝玉提亲,林黛玉的反应都是很平静的。因为她懂得,自己和贾宝玉的竭诚倾心之恋,将不能见容于这贵族之家,包括疼爱自己的外祖母,本来她是自己唯一的指望。黛玉活着只是为了自己的爱情和爱人!如果王夫人搞的抄检大观园,可以看作是荣宁贵族被抄家的预演,那么,贾宝玉满怀悲愤的《芙蓉女儿诔》,也可看作是“诔晴雯”而“实诔黛玉”(第七十九回“脂评"“庚辰本夹批”)。宝玉发出的悲音:“茜纱窗下,我本无缘;黄土垄中,卿何薄命”,引得黛玉“忡然变色,心中虽有无限的狐疑乱拟,外面却不肯露出,反连忙含笑点头称妙”(第七十九回)。当黛玉向宝玉诉说,“近来我只觉心酸,眼泪却象比旧年少了些的。心里只管酸痛,眼泪却不多"(第四十九回)的时候,所谓“欠泪的,泪已尽”的大限已经迫近了。
成为千古憾事的是,或是因为文稿的遗失,或是因为无情的命运根本没留下足够的时间让曹雪芹完成他的杰作,使我们无缘看到宝黛爱情悲剧的撼人心魄的落幕。但是,我们坚信,那时的黛玉眼中已经没有了“泪”一她“泪尽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