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
史湘云是贾府老祖宗一贾母的侄孙女,即金陵显贵史侯家的小姐。史家在那著名的“护官符”中位列第二一“阿房宫,三百里,住不下金陵一个史”。史家袭官的保龄侯史鼎,是贾母的侄子,史湘云的叔叔。而这史府的家境却似是四家中最差的。
湘云“襁褓之间父母违”,实际上是寄养在叔婶家中,过着“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的寄人篱下的生活。她没有亲兄弟姊妹,和黛玉一样的孤苦伶仃。她在“自己”的家中没有感受过多少温暖亲情,比起林黛玉更加凄凉。黛玉在外祖家受到贾母“万般怜爱”,特别是拥有宝哥哥的那份如影随形的关爱。史湘云虽说是侯门的千金,其实,日子过得远不如贾府中的大小丫头们轻松。有一次,袭人要烦劳湘云做女红,薛宝钗就埋怨袭人,并晓以真情:
宝钗听见这话,便两边回头,看无人来往,便笑道:“你这么个明白人,怎么一时半刻的就不会体谅人情。我近来看着云丫头神情,再风里言风里语的听起来,那云丫头在家里竟一点儿作不得主。他们家嫌费用大,竟不用那些针线上的人,差不多的东西多是他们娘儿们动手。为什么这几次他来了,他和我说话儿,见没人在跟前,他就说家里累的很。我再问他两句家常过日子的话,他就连眼圈儿都红了,口里含含糊糊待说不说的。想其形景来,自然从小儿没爹娘的苦。我看着他,也不觉的伤起心来。……上次他就告诉我,在家里做活做到三更天,若是替别人做一点半点,他家的那些奶奶太太们还不受用呢。”(第三十二回)
因为深知湘云真实的困窘,在她一时兴起,要起菊花社时,思虑周全又很关爱她的宝姐姐,直言不讳地批评她:“既开社,便要作东。虽然是顽意儿,也要瞻前顾后,又要自己便宜,又要不得罪了人,然后方大家有趣。你家里你又作不得主,一个月通共那几串钱,你还不够盘缠呢。这会子又干这没要紧的事,你婶子听见了,越发抱怨你了。况且你就都拿出来,做这个东道也是不够。难道为这个家去要不成?还是往这里要呢?”(第三十七回)最后还是体贴周到的宝姐姐既出主意又出螃蟹,帮她既开好了菊花社,使姊妹们大展诗才;又让贾老太君带领众媳妇、丫头们享受了一次“肥美”的螃蟹宴。史湘云自是感觉很风光,可又有几人知道她的苦楚呢?这位只有几串月钱的侯门千金,若是没有宝姐姐相助,是根本办不起这宴席的。恐怕喜欢自娱自乐的史老太君,也未必知道自己的家族在经济上已窘迫到如此地步一她的侄孙女的月钱只有几串,尚不及她孙女们房中的大丫头有一两的月银。史湘云在家中作女红常要熬到深夜,根本不可能有大观园众姊妹们这样养尊处优的生活。她每次离开大观园不得不回家的时候,情绪就会低落来:“只是眼泪汪汪的,见有家人在眼前,又不敢十分委屈”,“越觉缱绻难舍”,一再嘱咐宝玉,“便是老太太想不起我来,你时常提着打发人接我去”,“凄凄惶惶地洒泪而去”。
湘云绝非是一个出离尘世没有烦恼的人。她自幼生活的“坎坷形状”远甚于黛玉,却“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对自己多舛的命运从未有过无谓的抱怨。虽说她生活中的艰难、不如意要比其他姐妹多,但她天性豁达坚韧,心态从容淡定。我们很少看到她有悲苦愁凄之色,所到之处总是笑语盈盈,充满生命的活力;所遇之事总是兴味盎然,充满生活的激情。只要一踏入大观园,她仿佛就把自己的烦恼抛到九霄云外,变回到那个大说大笑、活泼开朗又顽皮快乐的“开心果”。谁都能感觉到,史湘云对与大观园兄弟姐妹聚首的时光的眷恋和珍惜,因为这儿才是她心灵的家园,是她坎坷生活中的期盼,是她少女欢欣的栖息之所,是她的“天堂”!
史湘云的悲剧,虽不同于林黛玉的悲剧,但她们孤苦无依的身世是相近的,父母早夭,身边再无亲兄弟姐妹,所以,都有着“自是霜娥偏爱冷”、“人为悲秋易断魂”的伤情愁绪也是必然的。她们俩的区别在于,湘云通常都会豁达地忘掉这些“不遂心的事”,而多愁善感的林黛玉的身心却往往沉浸在这逃不脱的阴影里。我们不会忘记,在那个中秋节清冷的月光下,这两个孤女“凹晶馆联句悲寂寞”,咏出了她们的绝唱联句一“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史湘云慨叹黛玉的后一句“诗固新奇,只是太颓丧了些。你现病着,不该作此过于清奇诡谲之语”(第七十六回),但若没有她那上句的清奇,哪能勾出下句的诡谲呢!她们在团圆佳节之夜生发出的凄美悲凉的诗意,不正隐示着她们未来的孤独与早夭的悲剧命运么!不正预示着她们所属的贾史王薛四大贵族“大厦将倾”的“颓丧”命运的濒临么!
红楼梦十二支曲子之《乐中悲》一“襁褓中,父母叹双亡。纵居那绮罗丛,谁知娇养?幸生来,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厮配得才貌仙郎,博得个地久天长,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从这支曲子关于史湘云未来命运的预示来看,她会有一个原本看似美满但十分短暂的婚姻一“厮配得才貌仙郎”,“准折得幼年时坎坷形状”,但这婚姻没能像她所期望的“博得个地久天长”,而“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其寓意自当是“夫妻离散,生活孤凄”,与其他姐妹一样,都是薄命感伤的悲剧结局。遗憾的是,曹雪芹的早逝或原稿的遗失,让我们无缘看到他所要书写的史湘云悲剧命运的具体终结。
关于史湘云最后的归宿,红学界一直存有争议:一种看法是,她嫁给了“才貌仙郎”卫若兰,婚姻美满幸福,但好景不长,丈夫暴病而亡,史湘云矢志不移守寡终身。这种推论的依据是,宝玉把他的麒麟赠予卫若兰,就像他把袭人的汗巾赠予蒋玉菡一样,都会牵出一份姻缘。另一种看法是,根据“因麒麟伏白首双星”(第三十一回)的“伏脉”,认为宝玉和湘云的麒麟正好是一对儿,推断贾家败落后,几经周折,宝玉最后与湘云结合。这个说法还有个“依据”,就是湘云的判词中:“展眼吊斜晖,湘江水逝楚云飞”,其中用了“娥皇、女英”的典故,认为黛玉和湘云就是贾宝玉的“娥皇、女英”。我们想强调的是,在曹雪芹所揭示的史湘云命运和性格的曲子《乐中悲》中,看不出明显的“白首双星”的痕迹。
史湘云是曹雪芹倾尽心力塑造的极富魅力的艺术典型,精妙传神地塑造了她那有别于钗黛的“巾帼”之美。宝钗善用心机,不如她纯真;黛玉多愁善感,不如她洒脱。她的性格决定,她既不会像宝钗那样循规蹈矩,做封建淑女;也不会像林黛玉那样为情所困,做为爱而生的叛逆女性。曹雪芹在小说中突出地刻画了她“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的纯真与放达,这正是史湘云突出的性格特征。《乐中悲》的结尾一“这是尘寰中消长数应当,何必枉悲伤!”湘云这听天知命的无奈的心曲中,仍有着一份面对宿命的隐忍、坚强,对于自己坎坷的命运,仍是湘云式的回应--“何必枉悲伤”!曹雪芹所作的“怀金悼玉”的《红楼梦》,旨在写出封建社会和封建礼教毁灭“美”的灾难性大悲剧。这“大悲剧”自然包含着令人心痛眼酸的湘云的“悲剧”,这“美”也自然包含着令人心旷神怡的“湘云之美”。
歌德对于把生活美升华为艺术美,曾有过精辟的论断:“艺术要通过一种完整向世界说话,但这种完整性不是他在自然中所能找到的,而是他自己的心智的果实,或者是丰产的神圣的精神灌注生气的结果。”(《歌德谈话录》)曹雪芹以自身的艺术才能和创作灵感,为湘云性格的丰富展开“灌注”了豪迈的生命意境一兼有赤子之心和豁达浪漫情怀,既妩媚娇憨而又洒脱阳刚的“湘云之美”,使其成为《红楼梦》中最具魅力的艺术典型之一,既彰显着作家理想熔铸的灿烂的美学魅力,也带给我们情趣怡然、无与伦比的阅读和审美的愉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