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
李希凡曾说:读过《红楼梦》,又有一点生活经验的人,一定会感受到,写这样一个大家族,如果它的神经中枢没有王凤姐这样一个人物,那层层阶阶的贵族生活的体制,会无法转动。凤姐是这个封建大家庭中各种关系的一个集中点,从她身上集中反映了各种矛盾。”(李希凡《毛泽东与〈红楼梦)》)通常,人们总认为宝黛钗才是《红楼梦》的主人公,其实,却遗漏了另一位重量级的主人公—一王熙凤。在这部大书中,曹雪芹描写王熙凤的笔墨是最多的,前八十回中有一半以上的回次都写到她,远胜于宝黛钗。更重要的是,她是荣国府贵族生活的“神经中枢”。
荣宁二府,是当朝功勋卓著赫赫百年的豪门望族,但“如今这宁荣两门,也都萧疏了,不比先时的光景”,已进入了“百足之虫,死而不僵”的末世。
虽是平添了元春晋封贵妃的“非常喜事”,外面的架子和内里的排场,依然故我。贾府的老少爷们骄奢淫逸,醉生梦死,纵欲作乐,肆意地享受着末世的繁华。在三四百丁的荣府,从辈分来讲,已是祖孙四世同堂,虽只有二十多个主子,但这老少主子身边,层层阶阶役使着大批的男奴、仆奴、小子、丫头。荣府名义上虽是贾政、王夫人管事,事实上则是贾琏和王熙凤实权在握,支应着府内外的事务。这特殊的境遇,赋子了王熙凤以特殊的权位一她成了实际上荣府一宅的管家奶奶。
在“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作者借冷子兴之口称赞凤姐“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第二回)。秦可卿托梦时曾说:“婶婶,你是个脂粉队里的英雄,连那些束带顶冠的男子也不能过你。”(第十三回)凤姐的美貌、精明、口才和心机,特别是她日理万机的管理才能,更被作者借多人之口“称颂”得风生水起。
“王熙凤协理宁国府”(第十四回),是曹雪芹对王熙凤行使“管家人”权力的全方位描写的“重头戏”。读过《红楼梦》的人都知道,秦可卿之死是小说中很重要的情节。按照曹雪芹的构思,它应是导致荣宁贵族败家的一个重大事件。这从《红楼梦》第五回,太虚幻境薄命司中关于秦可卿的“判词”和“曲词”中可以看出来。这一回是以“秦氏出丧”为中心情节的,《红楼梦》第十四回“脂评”“回末总评”说:“此回将大家丧事详细剔尽,如见其气概,如闻其声音,丝毫不错”;“写秦死之盛,贾珍之奢,实是都写得一个凤姐”。我们不能不佩服曹雪芹那巧妙的构思和生花的妙笔,他写这偌大的丧事场景,其重点还是在为王熙风鋪陈一个适合她大展管家才能的机遇与平台。王熙凤本是荣国府的管家人,作者却避开荣府日常家务的环境,而是把她放在这“协理宁国府”秦氏之丧的煊赫的大场面里,来表现她理家的才能。曹雪芹凭借其慧眼独具的构思发掘着风姐的理家才干,写活了王熙凤“女强人”的形象和性格,穿透题材的表层,显示其内在的底蕴。所以,尽管是“协理”宁国府,却是直接描写了王熙凤作为管家人,在这特殊机缘——难逢的“大阵仗”里所表现出的“男人万不及一”的杀伐决断的魄力和作为。
艺术形象的生命和魅力就在于它的独创性。作者在“协理宁国府”中突出地展现了凤姐的才干魄力,还有她骨子里的要强逞能。当贾珍求她协理秦可卿的丧事时,她心中欢喜,跃跃欲试:“那凤姐素日最喜揽事办,好卖弄才干,虽然当家妥当,也因未办过婚丧大事,恐人还不伏,巴不得遇见这事。今见贾珍如此一来,他心中早已欢喜。”(第十三回)待王夫人应允之后,王熙凤便在心内盘算,因平时与宁府常来常往,她对那里的种种“风俗”了如指掌:“头一件是人口混杂,遗失东西;第二件,事无专执,临期推委;第三件,需用过费,滥支冒领;第四件,任无大小,苦乐不均;第五件,家人豪纵,有脸者不服钤束,无脸者不能上进。”(第十三回)
王熙凤上任伊始,即点了“三把火”。她令出如山,先把摊牌的丑话挑明白:“既托了我,我就说不得要讨你们嫌了。我可比不得你们奶奶好性儿,由着你们去。再不要说你们‘这府里原是这样’的话,如今可要依着我行,错我半点儿,管不得谁是有脸的,谁是没脸的,一例现清自处治。”(第十四回)接着,她订造簿册,分班执事,职责分明,说到做到,威重令行。凤姐很明白要想在宁府管理,首要之事就是要服众,她首先用的是杀一儆百的法子。她向众人规定了详细的“工作计划”,把每项任务都具体落实到人头,还严格地规定了时间和奖惩方式。但她第二天点卵,就遇到了一个不知死的正撞在枪口上——有个“睡迷了”的迟到,“凤姐便说道:‘明儿他也睡迷了,后儿我也睡迷了,将来都没了人了。本来要饶你,只是我头一次宽了,下次人就难管,不如现开发的好。’登时放下脸来,喝命:‘带出去,打二十板子!’一面又掷下宁国府对牌:‘出去说与来升,革他一月银米!’”当这个挨过打的进来谢恩时,凤姐还是不依不饶地说::明目再有误的,打四十,后目的六十,有要挨打的,只管误!”(第十四回)她抓住这件事,在最短的时间内建立起自己临时最高管理者的威信,虽是超出了宁府一般的奖惩方式,却建立了自己令行禁止的威严。于是,成效立现:宁国府中人“这才知道风姐利害。众人不敢偷闲,自此兢兢业业,执事保全”。风姐针对宁府的弊端,采取了“承包责任制”,使事有人办,物有人管,活有人干,各司其职,忙而不乱。加上她“杀”一儆百,软硬兼施,宁府的各色人等均小心谨慎,不敢怠慢,把原本乱糟糟的宁国府,短短几日就治理得十分齐整。王熙凤确实是荣宁二府里出类拔萃的难得的理家人才。不仅王夫人、邢夫人、尤氏、李纨等望尘莫及,就是贾政、贾珍、贾琏这些“须眉男子”也是不能望其项背。熟读《红楼梦》的毛泽东主席很欣赏王熙凤的才能,曾幽默地说,王熙凤是当内务部长的材料(郭金荣《毛泽东的晚年生活》)。
争强好胜的王熙凤在宁国府大出风头,干得遂心称愿,热火朝天。她在荣宁二府间忙得不可开交,“茶饭也没工夫吃得,坐卧不能清净。刚到了宁府,荣府的人又跟到宁府;既回到荣府,宁府的人又找到荣府”。可这却使凤姐心中“十分欢喜”,“并不偷安推托,恐落人褒贬,因此日夜不暇,筹画得十分的整肃”。(第十四回)王熙凤的这场客串“协理”,不仅威慑了宁国府,也震动了全族—“合族上下无不称叹”,甚至连礼仪性的哭丧,作者都对王熙凤做了一番声势夺人的渲染。到了丧事的紧要日——“伴宿之夕” ,更显露出王熙凤的才干:“一应张罗款待,独是凤姐一人周全承应。合族中虽有许多妯娌,但或有羞口的,或有羞脚的,或有不惯见人的,或有惧贵怯官的,种种之类,俱不及凤姐举止舒徐,言语慷慨,珍贵宽大;因此,也不把众人放在眼里,挥霍指示,任其所为,目若无人。”(同上回)
若说凤姐协理宁国府是旁观者清,恐怕也不尽然。精明的王熙凤肯定在心中权衡过利弊,因为宁府的这些弊端,也正是她在荣府的管理中所遭遇的问题,她其实是很熟悉的。但对宁府而言,她毕竟只是临时被贾珍请去主事的“外人”,拿宁府“做筏子”,相对容易且较少牵绊,还能彰显自己的本领。冷子兴在“演说荣国府”中对“宁荣两宅”有过同样的评价:“如今生齿日繁,事务日盛,主仆上下,安富尊荣者尽多,运筹谋画者无一;其日用排场费用,又不能将就省俭,如今外面的架子虽未甚倒,内囊却也尽上来了。(第二回)凤姐自己也向平儿说过:“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咱们一日难似一日”!更何况,她自己还一直在做着对荣府“内里蛀空”、加速家族败落的见不得人的勾当呢!
协理宁国府让风姐出尽了风头。看看她是带着怎样的得意跟她的夫君贾琏显摆自己的这场大功德的:贾琏陪林黛玉从苏州回来后,想念丈夫的王熙风为欢迎他设宴接风,开玩笑道:“国舅老爷大喜!国舅老爷一路风尘辛苦。小的听见昨日的头起报马来报,说今日大驾归府,略预备了一杯水酒掸尘,不知赐光谬领否?”贾琏“遂问别后家中的诸事”,对她的操持劳碌表示感谢,王熙凤便趁机卖弄了一番:“我那里照管得这些事!见识又浅,口角又笨,心肠又直率,人家给个棒槌,我就认作‘针’。脸又软,搁不住人给两句好话,心里就慈悲了。况且又没经历过大事,胆子又小,太太略有些不自在,就吓的我连觉也睡不着了⋯⋯况且我年纪轻,头等不压众,怨不得不放我在眼里。更可笑那府里忽然蓉儿媳妇死了,珍大哥又再三再四的在太太跟前跪着讨情,只要请我帮他几日;我是再四推辞,太太断不依,只得从命。”(第十六回)载誉而归的凤姐说得很有意思:“依旧被我闹了个马仰人翻,更不成个体统,至今珍大哥哥还报怨后悔呢。你这一来了,明儿你见了他,好歹描补描补,就说我年纪小,原没见过世面,谁叫大爷错委他的。”实际的炫耀卖弄,就是不言之言了。那言外之意则是,去问问太太和珍大哥哥,我办得漂亮不漂亮!
对于凤姐这位荣府管家奶奶的描写,几乎遍及全书、随处可见。但若论对凤姐管理才能的细腻的展现和周全的评判,仅举此例足矣。“协理宁国府”、办“秦氏出丧”是全书中凤姐理事最出彩的章节,其中显赫的声势和场景,也向我们展示了一幅贵族社会丧葬习俗的工笔画卷。而曹雪芹又是通过这多彩的画卷,充分展现了王熙凤管家理事的实力,突出地、生动地塑造了她日理万机的丰满形象,尽显了凤姐“男人万不及一的”女中豪杰的干练风采,以及她在贾氏家族中的举足轻重的地位。正如“脂评”在第十四回“回前总批”中所称道的那样:这一回写出了“凤姐之珍贵”、“凤姐之英气”、“凤姐之声势”、“凤姐之心机”、“凤姐之骄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