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未把儿女私情略萦心上”
史湘云自幼父母双亡,颇受贾母爱怜,小时候还被接到贾府来住过一段时间,与贾宝玉在天真烂漫的童年建立了青梅竹马、两小无猜的友情,两人脾气相投,一直情胜骨肉兄妹。湘云与宝玉的“情”,完全是“心底无私”的亲情和友情,而这个“私”自然是指“儿女私情”。应当说,在这一点上湘云与钗黛是全然不同的。曹雪芹说她“从未把儿女私情略萦心上”,要特别注意“略萦”两个字,这是湘云对宝玉感情的真实的定位。否则,就是偏离了曹公原意的妄议。
在大观园的兄弟姐妹里,湘云心中最惦记的总是她的“宝哥哥”。来到贾府,最想见的人也是非他莫属。一眼没看到,便会打问:“宝玉哥哥不在家么?”宝钗笑话她:“他再不想着别人,只想宝兄弟,两个人好憨的。这可见还没改了淘气。”(第三十一回)这对表兄妹原本就非常要好,无话不谈,亲密无间。但到了大观园时代,史湘云却常和贾宝玉发生磕碰,多半是因林黛玉而起,像咬舌之辩,直说小戏子像黛玉后的赌气,她为宝玉做的扇套子被气恼的黛玉“铰了两段”等不愉快,以及因为送袭人戒指赞了宝姐姐,受到宝玉阻拦,便率直道出的不满:
宝玉道:“罢,罢,罢!不用提这个话。”史湘云道:“提这个便怎么?我知道你的心病,恐怕你的林妹妹听见,又怪嗔我赞了宝姐姐。可是为这个不是?”袭人在旁嗤的一笑,说道:“云姑娘,你如今大了,越发心直口快了。”宝玉笑道:“我说你们这几个人难说话,果然不错。”史湘云道:“好哥哥,你不必说话教我恶心。只会在我们跟前说话,见了你林妹妹,又不知怎么了。”(第三十二回)
湘云的坦言带着纯真的稚气,揭的可是贾宝玉的心病。值得一提的是,宝湘之间的吵嘴,率直到了口出不避的程度,而且绝不同于宝黛之间为情所困的争吵。湘云可以这样口无遮拦地直道出宝玉对黛玉的感情隐秘。而宝玉在听了湘云劝他走“仕途经济之道”后,也毫不含糊地立刻沉下脸下“逐客令”:“姑娘请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知经济学问的。”有人说,这表现了湘云也有浓厚的封建意识。我们觉得,未必有多么“浓厚”,湘云不过是“鹦鹉学舌”罢了。她所受的教育,使她有这种意识是在所难免的。但宝玉与湘云的口角和冲突,从未动摇过他们兄妹亲情甚笃的根本。这更表明两人相知很深,才能如此心无旁骛地争吵,或许恰是因为他们本无“儿女私情”,才能吵得无所顾忌,如此从容。
鲁迅在《中国小说史略》中论及《红楼梦》续书,曾引述过这样一种说法:“或谓‘戴君诚夫见一旧时真本,八十回之后,皆与今本不同。荣宁籍没后,皆极萧条,宝钗亦早卒,宝玉无以作家,至沦于击柝之流,史湘云则为乞丐,后乃与宝玉仍成夫妇……闻吴润生中丞家尚藏有其本。'”(蒋瑞藻《小说考证》七引《续阅微草堂笔记》)鲁迅在引述这段文字后,又说过这样的看法:“此又一本,盖亦续书,二书所补,或俱契于作者本怀,然长夜无晨,则与前书之伏线亦不背。”但这本“续书”却至今未见真容。而在红学研究中,一直有人认为,这就是《红楼梦》八十回之后失去的真本。这个悬疑,是由“因麒麟伏白首双星”而引起的。起因是“清虚观打醮”,张道士捧来的贺礼中有一个金麒麟引起了在场人的注意和议论:
贾母因看见有个赤金点翠的麒麟,便伸手拿了起来,笑道:“这件东西好象我看见谁家的孩子也带着这么一个的。”宝钗笑道:“史大妹妹有一个,比这个小些。”贾母道:“是云儿有这个。”宝玉道:“他这么往我们家去住着,我也没看见。”探春笑道:“宝姐姐有心,不管什么他都记得。”林黛玉冷笑道:“他在别的上还有限,惟有这些人带的东西上越发留心。”宝钗听说,便回头装没听见。宝玉听见史湘云有这件东西,自己便将那麒麟忙拿起来揣在怀里。一面心里又想到怕人看见他听见史湘云有了,他就留这件,因此手里揣着,却拿眼睛瞟人。只见众人都倒不大理论,惟有林黛玉瞅着他点头儿,似有赞叹之意。宝玉不觉心里没好意思起来,又掏了出来,向黛玉笑道:“这个东西倒好顽,我替你留着,到了家穿上你带。”林黛玉将头一扭,说道:“我不希罕。”宝玉笑道:“你果然不希罕,我少不得就拿着。”说着又揣了起来。(第二十九回)
对于宝玉拿金麒麟的事,在“金玉良姻”阴影笼罩下的林黛玉确有所疑:
原来林黛玉知道史湘云在这里,宝玉又赶来,一定说麒麟的原故。因此心下忖度着,近日宝玉弄来的外传野史,多半才子佳人都因小巧玩物上撮合,或有鸳鸯,或有凤凰,或玉环金佩,或鲛帕鸾绦,皆由小物而遂终身。今忽见宝玉亦有麒麟,便恐借此生隙,同史湘云也做出那些风流佳事来。因而悄悄走来,见机行事,以察二人之意。不想刚走来,正听见史湘云说经济一事,宝玉又说:“林妹妹不说这样混帐话,若说这话,我也和他生分了。”(第三十二回)
“心较比干多一窍”的林姑娘有此疑窦,是可以理解的,但她所听到的并不是宝玉湘云间的私情授受,反而是贾宝玉对自己的知心知己的剖白。那个失而复得的“金麒麟”,无论是在宝玉或湘云的心里都仅仅是一件玩物,与儿女私情无关。宝玉只是因为知道湘云有个金麒麟,想把这只金麒麟也送给她而已。湘云在拾到宝玉丢失的麒麟时,“伸手擎在掌上,只是默默不语,正自出神”,自当琢磨这究竟是谁遗失的。“庚辰本”脂评“回末总评”说得分明:“后数十回若兰在射圃所佩之麒麟,正此麒麟也,提纲伏于此回中,所谓草蛇灰线在千里之外。”(第三十一回)
对黛玉的疑窦,“有正本”脂评“回前总批”曾不无感慨地说:“金玉姻缘已定,又写一金麒麟,是间色法也,何颦儿为其所惑,故颦儿谓‘情情’。”(第三十一回)如果金麒麟真和宝、湘二人的情缘有关,“脂评”当然要大书特书,可这里讲的是关于卫若兰的“草蛇灰线”。我们以为,即使要寻找“伏脉”,也首先是史湘云马上要经历的“大喜”,而不会与“心中只有一个林妹妹”的贾宝玉相关。当然,“因麒麟伏白首双星”,也可能是八十回以后,有关史湘云命运的伏笔,我们在后面还会论及。但此时未婚的湘云,应是曹雪芹所塑造的“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的清纯、豁达的史湘云,我们的研究为什么非把有悖于湘云性格特征基调的“情缘”硬扯到她身上呢?
更有甚者,在近些年的红学研究中,有些人竟进一步引申,说什么:贾宝玉本来爱的就是史湘云,林黛玉倒成了“第三者”,真是不可理喻!这种脱离原著、主观臆测的论点根本就站不住脚。因为它完全违背了曹雪芹在书中已明示过的史湘云的悲剧命运。更能说明问题的是,小说明白地写着,自从宝玉对黛玉“诉肺腑”以后,宝黛爱情便进入了成熟期,黛玉清楚地理解了宝玉对她知己知心的爱情,他们之间再也没有发生过为“金玉”之类而闹的“小性儿”和争吵。再者,曹雪芹所写隐喻贾宝玉爱情的那首《终身误》一-“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姝寂寞林”,也可以为宝黛爱情背书。只有这才是曹雪芹准备书写的贾宝玉的爱情取向一与林黛玉生死相随的爱情,这与宝钗相关,却与湘云无涉。我们只能敦促“红学”考证和研究走实事求是的正路,深入理解《红楼梦》时代精神的内涵,尊重曹雪芹的原著,不作无端的附会,更不要用个人的好恶谬解作者的创作初衷,误导读者对《红楼梦》的审美情趣。
大观园的良辰美景,姊妹们欢乐的相聚,一直是史湘云生活中最快乐的向往。她虽时有光顾,却难得久住。一次,湘云来大观园住在林黛玉的潇湘馆里,宝玉起床后忙不迭地一大早就跑了去,在那里梳头洗脸,大丫头花袭人气得了不得,小说是这样描写的:
宝玉也不理,忙忙的要过青盐擦了牙,漱了口,完毕,见湘云已梳完了头,便走过来笑道:“好妹妹,替我梳上头罢。”湘云道:“这可不能了。”宝玉笑道:“好妹妹,你先时怎么替我梳了呢?”湘云道:“如今我忘了,怎么梳呢?”宝玉道:“横竖我不出门,又不带冠子勒子,不过打几根散辫子就完了。”说着,又千妹妹万妹妹的央告。湘云只得扶过他的头来,一一梳篦。在家不戴冠,并不总角,只将四围短发编成小辫,往顶心发上归了总,编一根大辫,红绦结住。自发顶至辫梢,一路四颗珍珠,下面有金坠脚。湘云一面编着,一面说道:“这珠子只三颗了,这一颗不是的。我记得是一样的,怎么少了一颗?”宝玉道:“丢了一颗。”湘云道:“必定是外头去掉下来,不防被人拣了去,倒便宜他。”黛玉一旁盥手,冷笑道:“也不知是真丢了,也不知是给了人镶什么戴去了!”宝玉不答,因镜台两边俱是妆奁等物,顺手拿起来赏玩,不觉又顺手拈了胭脂,意欲要往口边送,因又怕史湘云说。正犹豫间,湘云果在身后看见,一手掠着辫子,便伸手来“拍”的一下,从手中将胭脂打落,说道:“这不长进的毛病儿,多早晚才改过!”(第二十一回)
除去宝玉、湘云等一起烧烤鹿肉的那段情节,这就算是史湘云和贾宝玉的“亲密接触”了。恰好被“贤袭人”撞见,视为没有“分寸礼节”,而大加“娇嗔”“箴规”了一番。虽说宝玉有点大不避嫌,但应该不会有人误会宝玉、湘云之间那份坦然、温存的亲情。
通观《红楼梦》前八十回,所有描写宝玉与湘云亲近或口角的情节,透视出的均是他们之间纯真的兄妹之情和真挚的友情,而并无隐晦的“儿女私情”。即使是湘云因宝玉“偏袒”黛玉而和他斗嘴,也是为了宝姐姐、自己和众姐妹鸣不平,快人快语,真纯率直,并无儿女私情的“醋妒”情绪,何谈宝湘早就相爱?“庚辰夹批”在论及遗失的“真本”中写宝玉结局“悬崖撒手”时说:“然宝玉有情极之毒,亦世人莫忍为者,看至后半部则洞明矣。此是宝玉三大病也。宝玉有此世人莫忍为之毒,故后文方有‘悬崖撒手’一回。若他人得宝钗之妻、麝月之婢,岂能弃而为僧哉?此宝玉一生偏僻处。”有着如此“情之毒”的宝玉,怎么可能再有宝湘的“白首双星”呢?难道曹公会写贾宝玉后来还俗?!我们认为,所谓“英豪阔大宽宏量,从未将儿女私情略萦心上”,无疑就是曹雪芹对湘云与宝玉感情趋向的最本质的定位,也是曹雪芹创造史湘云这一艺术形象的典型性格的真实意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