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真名士自风流”
史湘云的才能和容貌堪与钗黛比肩,但她那娇憨之中所蕴含的灵秀的气质,特别是她男孩子般的豪放性格,则是她迥异于其他姊妹,最惹人喜爱的性格特征。她似乎从不理睬《女四书》中的那些“坐莫动膝、立莫摇裙、喜莫大笑、怒莫高声”的陈腐规矩,也不曾沾染那些贵族小姐中规中矩的矜持做派,平时说笑高声大嗓,无拘无束,绝不扭捏作态。她的不同流俗恰恰就在于其浪漫而热情的文化品格和自由而豪放的个性特征,即所谓“名士风度”。
湘云身上的“名士之风”,自然与她旷达的性格有关,更与魏晋诗风对她的教化陶冶有关。在小说中,作者充分展示了湘云在诗词联句上超逸的才情禀赋,特别是她诗思的敏捷。从“芦雪庵争联即景诗”,到“凹晶馆联诗悲寂寞”,以及每次结社赛诗,湘云的诗都是来得最快,也来得最多,且格调清新豪放,颇有魏晋之风。比起钗黛两位大才女,在“杂学旁收”的文化素养上,史湘云的见识的确是略逊一筹。譬如,她和钗黛一起去找宝玉谈禅论辩,她还真是插不上一句嘴。与薛宝钗不同,史湘云和林黛玉对诗词的挚爱是相同的,也是发自内心的。和黛玉一样,湘云对诗词的喜好也同样受到薛宝钗的嘲讽:如香菱学诗,向史湘云请教,她“越发高了兴,没昼没夜高谈阔论起来”。教得十分认真,“宝钗因笑道:“我实在聒噪的受不得了。一个女孩儿家,只管拿着诗作正经事讲起来,叫有学问的人听了,反笑话说不守本分的。一个香菱没闹清,偏又添了你这么个话口袋子,满嘴里说的是什么:怎么是杜工部之沉郁,韦苏州之谈雅,又怎么是温八叉之绮靡,李义山之隐僻。放着两个现成的诗家不知道,提那些死人做什么!’湘云听了,忙笑问道:"是那两个?好姐姐,你告诉我。”宝钗笑道:"呆香菱之心苦,疯湘云之话多。”湘云香菱听了,都笑起来。”(第四十九回)
那大观园姐妹们所起的诗社,则正如宝玉对袭人所说,“若少了他还有什么意思”!“他”自然是指史湘云。探春起海棠社,湘云“急的不得了"地赶了来,李纨作难他,“因说道:“且别给他诗看,先说与他韵。他后来,先罚他和了诗:若好,便请他入社;若不好,还要罚他一个东道再说。”史湘云道:‘你们忘了请我,我还要罚你们呢。就拿韵来,我虽不能,只得勉强出丑。容我入社,扫地焚香我也情愿。’……史湘云一心兴头,等不得推敲删改,一面只管和人说着话,心内早已和成”。大家见她却和了两首,都说:“我们四首也算想绝了,再一首也不能了。你倒弄了两首,那里有许多话说。必要重
了我们。”众人看诗,却“看一句,惊讶一句,看到了,赞到了,都说:‘这个不枉作了海棠诗,真该要起海棠社了”。(第三十七回)"靖藏本”脂评有赞云:“观湘云作海棠诗,如见其娇憋之态。”“庚辰本”脂评,连续在诗句下有批:“落想便新奇,不落彼四套";“拍案叫绝,压倒群芳";“真好”;“更好”;“二首真可压卷”。看看其中的一些诗句,如:“秋阴捧出何方雪,雨渍添来隔宿痕。却喜诗人吟不倦,岂令寂寞度朝昏。"“幽情欲向嫦娥诉,无奈虚廊夜色昏。”还真是透出些魏晋之风。
在“琉璃世界白雪红梅”诗情画意的场景里,引起老祖宗和众人惊艳的,固然首先是小美女薛宝琴。但是,当身穿倜傥男装的史湘云出场时,也是毫不逊色地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一时史湘云来了,穿着贾母与他的一件貂鼠脑袋面子大毛黑灰鼠里子里外发烧大褂子,头上带着一顶挖云鹅黄片金里大红猩猩毡昭君套,又围着大貂鼠风领。黛玉先笑道:“你们瞧瞧,孙行者来了。他一般的也拿着雪褂子,故意装出个小骚达子来。”湘云笑道:“你们瞧我里头打扮的。”一面说,一面脱了褂子。只见他里头穿着一件半新的靠色三镶领袖秋香色盘金五色绣龙窄褙小袖掩衿银鼠短袄,里面短短的一件水红装缎狐肷褶子,腰里紧紧束着一条蝴蝶结子长穗五色宫绦,脚下也穿着麀皮小靴,越显的蜂腰猿背,鹤势螂形。众人都笑道:“偏他只爱打扮成个小子的样儿,原比他打扮女儿更俏丽了些。”(第四十九回)
试想,在这“白雪红梅”群艳璀璨的大观图上,如果缺少了点染着名士风采的史湘云的飒爽英姿,那将是多么令人沮丧的事啊!“蒙府本”脂评“回前总批”认为:“此回着重在宝琴,却出色写湘云。写湘云联句极敏捷聪慧,而宝琴之联句不少于湘云,可知出色写湘云,正所以出色写宝琴。”(第五十回)但据我们看,在这两个“出色”中,还是对史湘云的描写更为“出色”,因为,就人物形象创造的艺术效果而言,薛宝琴怎及得史湘云的栩栩如生、鲜活俏丽呢。
赏雪过后,湘云和贾宝玉悄悄地聚在芦雪庵烧烤鹿肉,众人闻讯都跑来凑热闹,“割腥啖胞”。大快朵颐的湘云对“假清高”的黛玉的打趣很不屑,众姐妹边吃鹿肉边议论“名士之风”的一番对话,语颇隽永,耐人寻味:
探春笑道:“你闻闻,香气这里都闻见了,我也吃去。”说着,也找了他们来。李纨也随来说:“客已齐了,你们还吃不够?”湘云一面吃,一面说道:“我吃这个方爱吃酒,吃了酒才有诗。若不是这鹿肉,今儿断不能作诗。”说着,只见宝琴披着凫靥装站在那里笑。湘云笑道:“傻子,过来尝尝。”宝琴笑说:“怪脏的。”宝钗道:“你尝尝去,好吃的。你林姐姐弱,吃了不消化,不然他也爱吃。”宝琴听了,便过去吃了一块,果然好吃,便也吃起来。一时凤姐儿打发小丫头来叫平儿。平儿说:“史姑娘拉着我呢,你先走罢。”小丫头去了。一时只见凤姐也披了斗篷走来,笑道:“吃这样好东西,也不告诉我!”说着也凑着一处吃起来。黛玉笑道:“那里找这一群花子去!罢了,罢了,今日芦雪庵遭劫,生生被云丫头作践了。我为芦雪庵一大哭!”湘云冷笑道:“你知道什么!‘是真名士自风流’,你们都是假清高,最可厌的。我们这会子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宝钗笑道:“你回来若作的不好了,把那肉掏了出来,就把这雪压的芦苇子摁上些,以完此劫。"(第四十九回)
这段“脂粉香娃割腥啖膻”的描写,为“芦雪庵争联即景诗”铺垫了非常活跃浪漫的艺术氛围。作者对景物的描绘,对环境、色调的烘托和渲染,营造出一个内蕴丰富、相映成趣的艺术境界。宝琴、黛玉、宝钗三位高手共战诗兴旷达的史湘云,形成高潮。自称“腥膻大吃大嚼,回来却是锦心绣口"的“真名士”史湘云,得以充分展现自己才思的敏捷和高超的诗词联句的造诣。最后,“大家来细细评论一回,独湘云的多,都笑道:"这都是那块鹿肉的功劳。””湘云自己的说法更妙,“我也不是作诗,竟是抢命呢”。狂放不羁、放浪形骸应属竹林七贤的所谓“名士之风”,湘云对此的认知是很独到精准的一“是真名士自风流”,关键在一个“自”字,自然而然,无故意矫揉造作之嫌。而她的诗意纵横,她的开心大笑,会磁石般地吸引你,让你跟她一起欢乐和忧伤,你会觉得与古代的“名士”相聚也不过如是。
冬去春来,逍遥自在的大观园的少男少女们又迎来了美丽多彩的夏季。由于荣府的女当家人一贾母、邢王二夫人因皇家老太妃辞世“皆入朝随班按爵守制”。管家人王熙凤又因小产后卧病在床,王夫人临行前委托探春、李纨、宝钗协同暂时管理府中事务。于是,大观园的小姐妹们如鱼得水,拥有了空前绝后的自由空间。又恰逢宝玉、宝琴、岫烟、平儿等同日寿辰,众姊妹便凑趣为众寿星集体祝寿,想放情随性地“热闹”一天。这可是尊卑有序的贾府从来不曾有过的无拘无束的热闹。尽管此前有过刘姥姥“助兴”,众姊妹都置身其中的“史太君两宴大观园”,但似乎只是多了些笑得前仰后合的喜剧效果,而并没有小儿女们整个身心的天真烂漫的释放。这次没有了家长和长辈的参与,自家姐妹和丫鬟们不分尊卑欢乐相聚。作者写道:“这些人只因贾母王夫人不在家,没了管束,便任意取乐。”唯一的长辈薛姨妈很识相,声言:“我老天拔地,又不合你们的群儿,我倒觉得拘的慌,不如我到厅上随便躺躺去倒好。”这自然是更遂了众人的愿。寿星们聚全了,在红香圃“筵开玳瑁,褥设芙蓉”。贾宝玉提议“雅坐无趣,须要行令才好”。(第六十二回)
平儿先拈了一个“射覆”的令,众人嫌太难。后“袭人拈了一个,却是‘拇战’”:
史湘云笑着说:“这个简断爽利,合了我的脾气。我不行这个‘射覆’,没的垂头丧气闷人,我只划拳去了。”探春道:“惟有他乱令,宝姐姐快罚他一钟。”宝钗不容分说,便灌湘云一杯。
......
大家轮流乱划了一阵,这上面湘云又和宝琴对了手,李纨和岫烟对了点子。李纨便覆了一个“瓢”字,岫烟便射了一个“绿”字,二人会意,各饮一口。湘云的拳却输了,请酒面酒底。宝琴笑道:“请君入瓮。”大家笑起来,说:“这个典用的当。”湘云便说道:
奔腾而砰湃,江间波浪兼天涌,须要铁锁缆孤舟,既遇着一江风,不宜出行。
说的众人都笑了,说:“好个诌断了肠子的。怪道他出这个令,故意惹人笑。”又听他说酒底。湘云吃了酒,拣了一块鸭肉呷口,忽见碗内有半个鸭头,遂拣了出来吃脑子。众人催他“别只顾吃,到底快说了。”湘云便用箸子举着说道:
这鸭头不是那丫头,头上那讨桂花油。
众人越发笑起来,引的晴雯、小螺、莺儿等一干人都走过来说:“云姑娘会开心儿,拿着我们取笑儿,快罚一杯才罢。怎见得我们就该擦桂花油的?倒得每人给一瓶子桂花油擦擦。”(第六十二回)
宝玉宝钗相“射覆”,本不干她的事,她却自以为是,想罚他们的酒,反是又罚了自己。结果席上被罚酒最多就是这个大大咧咧、多嘴多舌、谈笑风生的“枕霞旧友”史湘云。这是大观园女儿国最自由欢畅的瞬间,众姐妹忘情地在红香圃里划拳猜枚,饮酒赋诗,“呼三喝四,喊七叫八。满厅中红飞翠舞,玉动珠摇,真是十分热闹。顽了一回,大家方起席散了一散,倏然不见了湘云”。悬念之后,曹雪芹为我们奉上了消夏的极致一一浪漫如许、令人沉醉的湘云醉卧图:
果见湘云卧于山石僻处一个石凳子上,业经香梦沉酣,四面芍药花飞了一身,满头脸衣襟上皆是红香散乱,手中的扇子在地下,也半被落花埋了,一群蜂蝶闹穰穰的围着他,又用鲛帕包了一包芍药花瓣枕着。众人看了,又是爱,又是笑,忙上来推唤挽扶。湘云口内犹作睡语说酒令,唧唧嘟嘟说:
泉香而酒洌,玉盌盛来琥珀光,直饮到梅梢月上,醉扶归,却为宜会亲友。(第六十二回)
这段唯美至极的描写直可入画,于天地之间,飞花之中,蜂蝶之畔,何等惬意自在!文中虽无溢美之词,但在那娇憨少女的醉卧沉睡之美中,又融入了自然的和谐之美,连枕头都是脱俗的“一包芍药花”。湘云的“醉卧”,也在这美丽的景致中化为了永恒的诗篇。在她身上所焕发着的不同流俗的高贵气质,就是自由、豪放的名士之风。面对如诗如画的史湘云,谁能不为之倾倒呢?!
在《红楼梦》的璀璨裙钗中,一反封建贵族陈腐的“繁文缛节”做派的:一个是王熙凤,另一个就是史湘云。她们的出现,总会带来不绝的笑声。王熙风带来的笑声,虽出自她八面玲珑的心和雅俗共赏的语言,却带着讨好贾母的功利心。而史湘云带来的笑声,却是因为出言风趣俏皮,真挚无邪,心意明媚,发自真情至性。在大观园众姐妹之中既有豪迈的丈夫气派又有深湛的文化底蕴的,当属探春和湘云。探春的豪迈,表现在其独有的“政治家”的胆识、志向和气魄。而湘云的豪迈,则表现在她所独具的洒脱不羁的诗人气质和名士之风。
总之,史湘云给人印象极深的“醉眠芍药裀”,趁兴的“割腥啖膻”,忘形的划拳拇战,以及喜着男装、玉树临风的倜傥风流,顾盼间的神采飞扬,举手投足间的阳刚气派,心直口快的率真品格等等,特别是她对诗词和魏晋之风的喜好,都在潜移默化中融会贯通,形成了“是真名士自风流”的空灵的湘云之美。她活得是那样真实,那样天然,那样尽兴,那样透明!你会被这个能在“坎坷形状”中活得如此单纯、酒脱的人深深感动。她的出现,总能冲破笼罩着大观园的压抑沉闷的阴霾,使我们发出一声由衷的赞叹:“好一似,霁月光风耀玉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