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热爱《红楼梦》的广大读者而言,在曹雪芹所创造的封建贵族少女少妇——“金陵十二钗”的艺术形象里,或许有人会“嫌"黛玉敏感刻薄的小性儿;“恼"宝钗城府深沉的世故;“怨”探春对待生母胞弟的冷漠寡淡;“憎”凤姐人处世的狠毒阴险;“厌”妙玉性格的孤洁怪癖但几乎没人会不喜欢史湘云,这位小说中最阳光的贵族少女。爽朗娇憨的她,就如同一个亲昵可人的邻家女孩。
史湘云与众姐妹相比,自有独特的性格魅力,即带着“阳刚”气韵的豁达浪漫的湘云之美—— 她的活泼开朗,她的潇洒风流,她的真情至性,她的古道热肠,她的名士风度,甚至她说话的“咬舌”,都带着鲜明的个性神采。她并非大观园的“久居户”,却是最受园中兄弟姐妹欢迎的“开心果”。她的每一次光临,都会给大观园带来节日般的欢乐…
“英豪阔大宽宏量"
曹雪芹对湘云的描写,既不同于写黛玉的传神的朦胧的笔法,也不同于对宝钗的写实的简约的刻画,其格调之清新、热烈、明快,实是悦人耳目。在小说里,率性的湘云是在“大笑大说“中出场的,与王凤姐的出场有着异曲同工之妙。作者并未描摹她的美貌,而是精心地勾勒出她顽皮、娇憨的情态,使这个心无挂碍的女孩呼之欲出:
只见湘云走来,笑道:“二哥哥,林姐姐,你们天天一处顽,我好容易来了,也不理我一理儿。”黛玉笑道:“偏是咬舌子爱说话,连个‘二’哥哥也叫不出来,只是‘爱’哥哥‘爱’哥哥的。回来赶围棋儿,又该你闹‘幺爱三四五’了。”宝玉笑道:“你学惯了他,明儿连你还咬起来呢。”史湘云道:“他再不放人一点儿,专挑人的不好。你自己便比世人好,也不犯着见一个打趣一个。指出一个人来,你敢挑他,我就伏你。”黛玉忙问是谁。湘云道:“你敢挑宝姐姐的短处,就算你是好的。我算不如你,他怎么不及你呢。”黛玉听了,冷笑道:“我当是谁,原来是他!我那里敢挑他呢。”宝玉不等说完,忙用话岔开。湘云笑道:“这一辈子我自然比不上你。我只保佑着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时时刻刻你可听‘爱’‘厄’去。阿弥陀佛,那才现在我眼里!”说的众人一笑,湘云忙回身跑了。(第二十回)
话说史湘云跑了出来,怕林黛玉赶上,宝玉在后忙说:“仔细绊跌了!那里就赶上了?”林黛玉赶到门前,被宝玉叉手在门框上拦住,笑劝道:“饶他这一遭罢。”林黛玉搬着手说道:“我若饶过云儿,再不活着!”湘云见宝玉拦住门,料黛玉不能出来,便立住脚笑道:“好姐姐,饶我这一遭罢。”(第二十一回)
“庚辰本”脂评,对这节描写,有一段批语:“可笑近之野史中,满纸羞花闭月,莺啼燕语,除不知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如太真之肥,飞燕之瘦,西子之病,若施于别个不美矣。今见咬舌二字加以湘云,是何等大法手眼,敢用此二字哉。不独不见其陋,且更觉轻俏娇媚,俨然一娇憨湘云立于纸上,掩卷合目思之,其爱厄娇音如入耳内,然后将满纸莺啼燕语之字样,填粪窖可也。”(第二十回)
从艺术审美角度看,曹雪芹之所以能使“俨然一娇憨湘云立于纸上”,并不在于脂评所谓“真正美人方有一陋处”,而在于这“爱厄娇音”声中走出的,是史湘云娇憨性格的基本形象。那与林黛玉斗嘴应对中所显露出的童心意趣和聪明灵秀;那要“爱”哥哥和林姐姐同她顽儿,又搬出宝姐姐,要黛玉挑毛病的童稚心理和孩子话;那“保佑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的调皮的反诌;那看到宝玉已拦住黛玉便“好姐姐,饶我这遭儿”的假求饶等等,都会让人忍俊不禁。这些极富个性化的言行举止,使我们如闻其声,如见其形,活泼俏皮的史湘云焉能不跃然纸上?而史湘云的娇憨可爱,还是缘自她心性的纯真和大器。
史湘云儿时曾长期寄居于荣国府,跟宝玉作伴的岁月远早于钗黛。作者似是有意让湘云迟于她们出场,以发挥招之即来、挥之即去的用笔之妙。若以史湘云的天真率直,快人快语,如果事事在场,势必事事有话说,可能会有喧宾夺主之虞,因为毕竟宝黛钗才是小说第一位的主人公。但是,众姊妹的群体生活,大观园的良辰美景,如果缺了史湘云,就会少了许多的“热闹”和“意思”。对于迟到的湘云,作者还是通过众人的回忆“补写”了她在荣国府的往事前情:
王夫人、薛宝钗、林黛玉众姊妹正在贾母房内坐着,就有人回:“史大姑娘来了。”……一时进入房中,请安问好,都见过了。贾母因说:“天热,把外头的衣服脱脱罢。”史湘云忙起身宽衣。王夫人因笑道:“也没见穿上这些作什么?”史湘云笑道:“都是二婶婶叫穿的,谁愿意穿这些。”宝钗一旁笑道:“姨娘不知道,他穿衣裳还更爱穿别人的衣裳。可记得旧年三四月里,他在这里住着,把宝兄弟的袍子穿上,靴子也穿上,额子也勒上,猛一瞧倒象是宝兄弟,就是多两个坠子。他站在那椅子后边,哄的老太太只是叫‘宝玉,你过来,仔细那上头挂的灯穗子招下灰来迷了眼。’他只是笑,也不过去。后来大家撑不住笑了,老太太才笑了,说‘倒扮上男人好看了’。”林黛玉道:“这算什么。惟有前年正月里接了他来,住了没两日就下起雪来,老太太和舅母那日想是才拜了影回来,老太太的一个新新的大红猩猩毡斗篷放在那里,谁知眼错不见他就披了,又大又长,他就拿了个汗巾子拦腰系上,和丫头们在后院子扑雪人儿去,一跤栽到沟跟前,弄了一身泥水。”说着,大家想着前情,都笑了。宝钗笑向那周奶妈道:“周妈,你们姑娘还是那么淘气不淘气了?”周奶娘也笑了。迎春笑道:“淘气也罢了,我就嫌他爱说话。也没见睡在那里还是咭咭呱呱,笑一阵,说一阵,也不知那里来的那些话。”(第三十一回)
这便是湘云留在众人印象里的生动的种种趣事。不只是在姊妹群里,就是在姑婆老祖宗、表婶“佛爷”的眼里,她也是个淘气异常的“假小子”一玩雪人、放炮仗,样样不落;着男装、喝酒划拳,样样都行;我们从中也可看到,她那与众不同的男孩子式的顽皮性情和爱说爱笑的乐天豪爽的心性。作者在倒叙“补写”中,完善着对史湘云自幼或可说是与生俱来的“英豪阔大宽宏量”的性格刻画,令人过目难忘。
宝钗及笄之年,贾母给她过生日,叫来了小戏班。“贾母深爱那作小旦的与一个作小丑的”,“因问年纪,那小旦才十一岁”,贾母令人另拿些肉果赏与他两个;王熙凤多嘴饶舌,说:“这个孩子扮上活象一个人,你们再看不出来”,机灵的她却不肯说出像谁;“宝钗心里也知道,但只一笑不肯说”;“宝玉也猜着了,亦不敢说”;独有心直口快的史湘云冲口而出:“倒象林妹妹的模样儿。”贾宝玉深知,林黛玉肯定不喜欢听小戏子像她的话,他怕湘云说出会惹她不高兴,恼起来,又会闹矛盾,就“把湘云瞅了一眼,使个眼色”,结果是两头不落好,湘云和黛玉都恼了他。纯真率直、出言无忌,是史湘云最突出的性格特征。她分明知道林姐姐的“小性儿”,也知道宝哥哥处处容让、护持他的林妹妹的心病。但遇到她看不惯时,就立刻会直言不讳,绝不体谅宝哥哥的一片苦心。且看看史湘云是怎样发脾气的:
晚间,湘云更衣时,便命翠缕把衣包打开收拾,都包了起来。翠缕道:“忙什么,等去的日子再包不迟。”湘云道:“明儿一早就走。在这里作什么?--看人家的鼻子眼睛,什么意思!”宝玉听了这话,忙赶近前拉他说道:“好妹妹,你错怪了我。林妹妹是个多心的人。别人分明知道,不肯说出来,也皆因怕他恼。谁知你不防头就说了出来,他岂不恼你。我是怕你得罪了他,所以才使眼色。你这会子恼我,不但辜负了我,而且反倒委曲了我。若是别人,那怕他得罪了十个人,与我何干呢。”湘云摔手道:“你那花言巧语别哄我。我也原不如你林妹妹,别人说他,拿他取笑都使得,只我说了就有不是。我原不配说他。他是小姐主子,我是奴才丫头,得罪了他,使不得!”宝玉急的说道:“我倒是为你,反为出不是来了。我要有外心,立刻就化成灰,叫万人践踹!”湘云道:“大正月里,少信嘴胡说。这些没要紧的恶誓、散话、歪话,说给那些小性儿、行动爱恼的人、会辖治你的人听去!别叫我啐你。”说着,一径至贾母里间,忿忿的躺着去了。(第二十二回)
在场看戏的人,谁都看出那小戏子模样像黛玉,却都不肯明言。或许“老祖宗”的“深爱”,“细看时越发可怜见”,也是因为她长得太像自己的外孙女。唯有率直的史湘云,快人快语,无所顾忌。事发之后,或许她更看不惯的甚至想挑战一下的,还是贾宝玉包括大家对林黛玉的那份小心和容让。湘云同宝玉兄妹亲情甚笃,但她的一番气恼话,在姊妹间也是独一无二的犀利。宝黛间的感情纠葛,黛玉流不完的眼泪,宝玉赔不完的不是,荣府上下几乎无人不晓。连疼爱他们的老祖宗,也只能为这两个不省心的小冤家自怨自艾;内心含怨的王夫人,面上也只好装作不知;贫嘴的王熙凤,则不过开几句善意的玩笑,点到为止;首当其冲的宝姐姐,更是一向对此“浑然不觉”;而只有率直的湘云,会毫不留情地直白说出“别叫我恶心”、“别叫我啐你”这样的抢白话。但即使是在湘云与黛玉闹的数次矛盾中,这个口无遮拦、心地敞亮的湘云,赋予你的观感,仍旧是“英豪阔大宽宏量”,而“小性儿”与娇憨的湘云是绝对沾不上边儿的。
薛宝琴初来乍到,史湘云就直截了当地告诉她:“你除了在老太太跟前,就在园里来,这两处只管顽笑吃喝。到了太太屋里,若太太在屋里,只管和太太说笑,多坐一回无妨;若太太不在屋里,你别进去,那屋里人多心坏,都是要害咱们的。”对史湘云的直言,在场的人听了都笑了,薛宝钗就说她:“说你没心,却又有心;虽然有心,到底嘴太直了。”(第四十九回)
邢岫烟住进大观园,被安排在迎春房里,王熙凤倒是给了她和姊妹们同样的二两月银的待遇。但邢夫人(岫烟的姑妈)却要她“省一两给爹妈送出去”,并要她“要使什么,横竖有二姐姐的东西,能着些儿搭着就使了”。邢夫人是个“婪取财货为自得”的吝啬人,根本不理会侄女在大观园的尴尬处境。正像岫烟向薛宁钗诉说的那样:“那些妈妈丫头,那一个是省事的,那一个是嘴里不尖的?我虽在那屋里,却不敢很使他们,过三天五天,我倒得拿出钱来给他们打酒买点心吃才好。因一月二两银子还不够使,如今又去了一两,前儿我悄悄的把绵衣服叫人当了几吊钱盘缠。”(第五十七回)而史湘云所“截获”的当票,就是岫烟的。当薛宝钗讲明这当票的来历时,多愁善感的林妹妹,只是勾起了“兔死狐悲,物伤其类”的感伤,而史大姑娘听了,立即要挺身而出“报不平”,不经意间透出的是她帮危济困的侠气和善良正直的大气:
史湘云便动了气说:“等我问着二姐姐去!我骂那起老婆子丫头一顿,给你们出气何如?”说着,便要走。宝钗忙一把拉住,笑道:“你又发疯了,还不给我坐着呢。”黛玉笑道:“你要是个男人,出去打一个报不平儿。你又充什么荆轲聂政,真真好笑。”湘云道:“既不叫我问他去,明儿也把他接到咱们苑里一处住去,岂不好?”宝钗笑道:“明日再商量。”(第五十七回)
这三位客居大观园的少女,都在各自的遭遇中深深体会着比自家更显贵的皇亲国戚荣国府的“一双富贵眼”,因思想性格和境遇的不同,又有着各不相同的感慨和解读。即便是在这种细节小事上,史湘云真纯的个性也被曹雪芹刻画得娇憨可人。但湘云的娇憨可并非真憨,不通世事,她其实是个通情达理且心细如发的有心人。譬如,她特地随身给袭人她们带来绛纹戒指的事,林黛玉笑她糊涂、没算计,史湘云立即反驳,还讲出了一番道理:“你才糊涂呢!……给你们送东西,就是使来的不用说话,拿进来一看,自然就知是送姑娘们的了;若带他们的东西,这得我先告诉来人,这是那一个丫头的,那是那一个丫头的,那使来的人明白还好,再糊涂些,丫头的名字他也不记得,混闹胡说的,反连你们的东西都搅糊涂了。若是打发个女人素日知道的还罢了,偏生前儿又打发小子来,可怎么说丫头们的名字呢?横竖我来给他们带来,岂不清白。”说着,把四个戒指放下,说道:“袭人姐姐一个,鸳鸯姐姐一个,金钏儿姐姐一个,平儿姐姐一个:这倒是四个人的,难道小子们也记得这们清白?”众人听了都笑道:“果然明白。”宝玉笑道:“还是这么会说话,不让人。”(第三十一回)湘云的这本“帐”算得确实清楚,尤其是她与黛玉的一通较真儿,把大家伙儿都说乐了,连伶牙俐齿的林姑娘,经这一番抢白,也是无言以对。其实,袭人她们心里也都明白,她送的戒指在贾府中“算不得什么”,但难得的是她有这份体贴周全的心。
史湘云与花袭人可以说相交甚厚。湘云小时在荣府住着,贾母一直让袭人服侍她,如湘云所说,自从袭人“派了跟二哥哥,我来了,你就不象先待我了”。她的感受应当是真实的,袭人知道自己辩无可辩,就反“诬”她“拿小姐的款”,虽说是顽笑话,但实在是冤枉了真诚待人的史湘云,她情急之下竟发起了恶誓——“阿弥陀佛,冤枉冤哉!我要这样,就立刻死了”。(第三十二回)
无论是对亲人对朋友,对丫鬟对奶妈,湘云都怀抱一份真挚的爱心,这爱心博大而纯净。她心无城府,与人相交一片本色,既无高低贵贱之分,又不拘于男女之别,无等级、功利、势利之心,这与钗黛大为不同。宝钗既识大体又善施小惠,人事的轻重在她的处事方略中是层次分明的;而在黛玉的心中,人的等级高下也是泾渭分明的,她的孤芳自赏的本性决定,至少在精神上她是很贵族的。湘云就不同了,她的善良与明智,完全超脱了身份的羁绊,呈现出一种豁达的“民主”风度,像她对袭人、翠缕、香菱的充满真诚的姐妹情谊,与对宝钗、黛玉、宝玉的友情一样,厚薄基本不分彼此,浑然不记自己的小姐身份。特别是在第三十一回的阴阳之辩中,翠缕的喋喋不休与湘云的循循善诱,相映成趣,主仆间弥漫着宛如姐妹般的平等气息。而这种人人平等的意识,在等级森严的封建时代是难能可贵的。
简言之,湘云是个懂得爱且有大爱的人,也是个大智若憨的人。她那“英豪阔大宽宏量”的洒脱襟怀,让人觉得亲近温暖;她正直而雍容的生活气度,热烈而纯真的赤子情怀,使她为所有人欣赏和钟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