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只念木石前盟”—儿女真情的执着追求
《红楼梦》开卷第一回,作者借空空道人之口声言,这部作品是“大旨谈情”。我们姑且不谈这是否作者另有深意的“说明”,只说他那写情的如橡之笔,满贮着明清人文思潮的时代精神,更升华着“新鲜别致”的美学境界。下面,我们先对影响作家曹雪芹思想和写作的时代思潮做一个简略的回顾。
在明未清初(即曹雪芹生活的时代)所兴起的声势浩大的反理学思潮中,文艺思潮也掀起了所谓反禁欲、反礼教的狂飙般的“情潮”。首先,高举以“情”反理大旗的是汤显祖,他不仅提倡“至情说”,以“情”为人性的根本。他所创作的名标戏曲史的浪漫主义杰作《牡丹亭》,颂扬了男女主人公柳梦梅与杜丽娘生死相恋的爱情,震撼着无数人的心扉。冯梦龙的“三言”、凌濛初的“二拍”,收辑、整理并创作了大量表现青年男女真情挚爱的短篇平话,描绘了正在崛起的市民阶层对情爱和性爱的大胆追求。尽管其中不少作品思想艺术水平并不高,但它们所带来的突破封建宗法制度的礼制规范与宋明理学的以“理”窒“欲的观念,都建烈表现着新兴市民阶层的意识、觉醒和反抗。自然,“三言”、“二拍”和这一时期的大量作品。也包括《金瓶梅》在内,对内欲追求的赤裸裸的描写,在审美追求上,也自有其缺失。
曹雪芹的《红楼梦》对上述晚明小说,特别是《金瓶梅》的创作艺术多所鐾承,但在人文精神和审美理想上,却是更倾向于汤显祖《牡丹学入对第高精神之爱的继承和弘扬。曹雪芹在小说中对明未清初“世情小说”的“米流”(鲁迅语)的低俗,作了这样的概括:
历来野史或讪谤君相,或贬人妻女,奸淫凶恶,不可胜数。更有-种风月笔墨,其淫秽污臭,屠毒笔墨,坏人子弟,又不可胜数。至若佳人才子等书,则又千部共出一套,且其中终不能不涉于淫滥,以致满纸着安、子建、西子、文君,不过作者要写出自己的那两首情诗艳赋来,故假拟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亦如剧中之小丑然。(第一回)
据红学前辈吴世昌先生考证,《红楼梦》是有过一个从《风月宝鉴)到《石头记》《红楼梦》八十回手抄本的书名)的发展演变过程的。即《风月宝鉴》“所叙多为一个大家族的‘风月’故事”,后来作者在“披阅十年,增到五次”中,创作宗旨发生了根本的改变。我们是比较同意这个考证和推断的。这个根本改变即“大旨谈情”,“将儿女真情发泄一二”。《红楼梦》的这个创作“大旨”,不只与曹雪芹所说的“大半风月故事,不过偷香窃玉、暗约私奔”大不相同;甚至也不同于明清“情潮”中的其他作品,它要“述记”的是真实生活中的“儿女真情”、“自然人性”。李卓吾在《童心说》中,对“董心”、“真心”,“最初一念之本心”的“绝假纯真”大为鼓吹,更对明清文艺思潮产生了极大的影响。如前所述,汤显祖的“至情说”、冯梦龙的“唯情说、袁宏道的“性灵说”,虽各有阐述,却都源自“自然本性”。如果讲起在文艺创作中的体现。则应当说,《红楼梦》中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儿女真情”的婚恋悲剧,是明清人文思潮中最富时代精神内蘊的代表作。
再看那神瑛与绛珠“以泪偿灌”的“神话”,其间所隐寓着的“自然之性”和“自然之情”,其象征的意蕴更升华了宝黛“儿女真情”的诗的境界,渗透着深沉的感情色彩。但曹雪芹是一位伟大的现实主义作家,他的“儿女真情说”还是要立意在现实人生的真实生活的典型环境中—一在“家庭闺阁中一饮一食”里塑造他的主人公的形象。天上“宿缘”终究还是人间“悲剧”的折射,《红楼梦》十二支曲子中的《枉凝眉》,正是对宝黛爱情所发的催人泪下的慨叹:
一个是阀苑仙葩,一个是美玉无瑕。若说没奇缘,今生偏又遇着他;若说有奇缘,如何心事终虚化?一个枉自嗟呀,一个空劳牵桂。一个是水中月,一个是镜中花。想眼中能有多少泪珠儿,怎经得秋流到冬尽,春流到夏!(第五回)
当天上的神仙宿缘最终演化为人间的现实悲剧时,作者赋予贾宝玉的是那生死不渝的爱情给予他的刻骨铭心而充满憾疚的哀歌:
都道是金玉良姻,俺只念木石前盟。空对着,山中高士晶莹雪;终不忘,世外仙妹寂寞林。叹人间,美中不足今方信。纵然是齐眉举業,到底意难平。(第五回)
这爱情悲剧的终结,极富人生况味。曹雪芹在贾宝玉特有的生活环境里,营造着他和林黛玉从两小无猜到倾心相爱的儿女真情的新境界。我们所以称之为“新境界”,是因为在中国古典文学作品中描写男女爱情的作品虽汗牛充栋,却多数如曹雪芹所述,即使是优秀的写情之作,似也不脱“一见钟情”、“郎才女貌”的窠白,而缺少丰富生动的“儿女真情”的描绘。
尽管宝黛初次相见留有“太虚幻境”宿缘的似曾相识的痕迹,但他们从两小无猜到日久生情,却是因为贾母的宠爱,自幼“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亲密友爱处,亦自较别个不同”。一对少年男女从小耳鬓厮磨,纵使还不谙男女间的情事,在双方的心灵深处也会布下了相吸相惜的“情种”。而薛宝钗走进荣府之后,就是这“熟惯”与“亲密”有了“不虞之隙”——因为这薛宝钗“年岁虽大不多,然品格端方,容貌丰美,人多谓黛玉所不及”,“黛玉心中便有些包郁不忿之意”,“宝钗划浑然不发”。“那宝玉亦在孩提之间,况自天性所禀来的一片愚拙偏僻,视妹妹弟兄皆出一意,并无亲疏应近之别”。(第五回)之后,我们便看到了深有寓意的“比通灵金莺微露意”。这是小说中首次写宝玉宝钗相聚,同宝黛的初次相见比较,氛围和境界有着股大的不同:宝玉和黛玉相见,是惊喜,是似曾相识,是宝玉因黛玉无玉而“发作起痴狂病来”摔玉,充满了激情和震撼;这宝玉与宝钗的相见,虽也有宝玉对宝钗的审视和交谈,却没有感情的交流,有的只是带着几分好奇,平静地交换观看那“劳什子”的宿命信物—一金锁和宝玉,引出了金莺的“微露意”,隐寓着未来的“金玉良姻”。那“冷香丸”的出现,也只是唤起了宝王心中的好奇,大不同于“静日玉生香”中宝黛彼此关切的绵绵情意。这在作者似是一段内含讥讽的笔墨,是“自然”与“人造”的第一次碰撞,当林黛玉出现时才有了活跃的生活气息。
这是一个费族家居生活的温馨的场景,又是宝、钗、黛三位男女主人公的单一次相聚,他们的个性风采——宝钗的含蓄、容让,宝玉的痴而不觉,黛玉的机敏、锋利,都在这短短相聚中,得到了充满生活情趣的个性化的描绘。黛玉一见宝玉也在梨香院,和薛宝钗就有了这样语含机锋的对话:
黛玉笑道:“早知他来,我就不来了。”宝钗道:“我更不解这意。“無玉笑道:“要来一群都来,要不来一个也不来;今儿他来了,明儿我再来,如此间错开了来着,岂不天天有人来了?也不至于太冷落,也不至于太热闹了。姐姐如何反不解这意思?”(第八回)
看得出薛宝钗对林黛玉的这种“半含酸”的话语确有些摸不着头脑,那反间本也想刺刺黛玉。不料林黛玉语锋一转,却把道理说得如此周全。当李想嬷说林黛玉说话“比刀子还尖”,她也趁机“把黛玉腮上一拧,说道:真真这个翠丫头的一张唠,叫人恨又不是,喜欢又不是。’”这三位主人公的初次相聚,内含着林黛玉和薛宝钗多少小儿女微妙的感情波澜,又隐约地显露出未来多少纠葛的伏脉。
这“金玉良姻”的出现,是与“木石前盟”相对立的。神瑛与绛珠的那段相互关爱之情,是产生于与人间相同的“自然之性”、“自然之情”的基础之上,而“金玉良姻”,则是贵族之家富贵传流、门当户对的象征。那金锁是薛家人为造出的,早就是冲着“要拣有玉的才可正配”而造的!宝玉黛玉相处,从两小无猜到渐生爱恋,以至“海誓山盟”是“绝假纯真”的“儿女真情”的自然发展的必然。而宝玉宝钗的门当户对的“金玉良姻”,却是那“护官符”上四大贵族“联络有亲”宗法利益的驱使。没有“情”的内涵,只有“理”的规范。因而,“木石前盟”与“金玉良姻”的对立和冲突,便闪耀着以“情”反理的时代精神的光芒。不过,这薛宝钗却是一位德言工容俱佳的封建淑女,决非曹雪芹所蔑视的那种“旁出一小人其间拨乱”的“小丑”,她也同样是《红楼梦》中塑造得十分成功的艺术典型。
《红楼梦》的“大旨谈情”,有着时代精神的丰富内涵。仅就贾宝玉对林黛玉的爱恋之情来说,《红楼梦》也较之其他任何古典作品有着更真、更深、更具个性化的开掘和表现。宝黛爱情虽具有悲剧的色彩,却并非真的只是“以泪偿灌”。他们间的挚爱深情,有着纯真欢愉的好时光——“意绵绵静日玉生香”(第十九回),是宝黛爱情中最温馨的篇章,充满着这两个纯真相爱的小儿女的欢声笑语。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午间,贾宝玉来到潇湘馆,为了岔开黛玉的午睡,死赖着要和她一起躺在床上说话。他还顺嘴杜撰了一个小老鼠(暗寓林黛玉)偷香芋的故事,娓娓道来,颇有幽默情趣。这节两情脉脉的描写,既细腻又生动。没有一句表示爱意的话语,仍然只是两小无猜的日常生活形态的细致入微的描绘,但读者却能够从他们的亲密无间中读出充溢着的绵绵爱意。只说那半大小子宝玉,居然毫无顾忌地想象小时那样与黛玉共枕说话,被黛玉斥“放屁”,说宝玉就是她“命中的天魔星”,但我们从她亲昵的语气中可以知道,这只是有情人的“娇嗔”。骂过之后,黛玉只好将自己的枕头推与他。随后,黛玉又是“欠身凑近前来,以手抚之细看”宝玉腮上的血渍,并用自己的手帕替他擦拭。这似乎毫不关涉发情,但我们却分明感受到,此情此境中的贾宝玉,是在尽情地享受着心上人的爱抚。至于那金与玉、暖香与冷香的调侃,不过是“阿颦一生心事”的讥诮,无论在表现形式和内涵蕴藉上,都与平素的猜疑与争吵,大异其趣。说者并不认真,听者也不以为意。“脂评”(庚辰本)称赞是“想见其绵缠态尖”,“想见情之脉脉、意之绵绵”的艺术描写,实乃作者“干态万状,笔力劲尖,有水到渠成之象”(第十九回)。
曹雪芹这节描写宝黛爱情的文字,像涓涓流淌的清澈的甘泉,汇成了如同在现实生活的日常形态中流动的诗篇。宝玉和黛玉的一言一行,一樂一动,以至每一个眼神,都渗透着作者所要表现的“儿女真情”的纯真无邪、亲昵绸缪、意蕴甘醇,宝黛爱情就在这不知不觉中生发演进着,给人以纯情、真挚的审美愉悦。迁入大观园“理想国”后,他们的爱情有了更滋润更浪漫的生长环境,宝玉远离了“污臭男性”,不闻仕途经济,只与众姐妹快乐相处。这虽曾是他的向往,但日久便心生不满足,他毕竟是个成长中的大男孩儿,曹雪芹以透晰知情的笔墨,写出了此时此境中贾宝玉心理情感的莫名的冲动:
谁想静中生烦恼,这一日不自在起来,这也不好,那也不好,出来进去只是闷闷的。图中那些人多半是女孩儿,正在混沌世界,天真烂漫之时,坐卧不避,嬉笑无心,那里知宝玉此时的心事。那宝玉心内不自,便懒在园内,只在外头鬼混,却又痴痴的。(第二十三回)
如果说《牡丹亭》申的杜丽娘是在走进满园春色时,少女的怀春之情油然而生,那么,生活在大观园灿烂春色中的贾宝玉,又身处于少女的“混内世界”之中,更催发了他感情心理的异样的变化,或者说是有了青春的萌动和觉醒,也是必然的吧。精灵的茗烟给烦闷的宝玉带来了“精神食粮”—外面书坊里的“古今小说并那飞燕、合德、武则天、杨贵妃的外传与那传奇角本”。于是,有了宝黛的共读《西厢》,给予宝黛思想感情以强烈震撼并促进了他们爱情的炽热发展。正是由于浪漫主义杰作《牡丹亭》和《西厢记)这两部写情名作进入大观园,进入了宝黛的视野,才催生了宝黛二人开始品读自己的初恋,才有了后来的“妙词通戏语”和“艳曲警芳心”,把贾宝玉和林黛玉的“儿女真情”之爱,推进到了一个全新境界。
在共读《西厢》时,贾宝玉引用了两句“妙词”:“我就是个‘多愁多病身”,你就是那‘倾国倾城貌’”,明确向林黛玉表达自己的爱意,惹得林黛玉“微腮带怒,薄面含嗔”,骂他“把这淫词艳曲弄了来,还学了这些混话来欺负我”。慌得他还发了一个令人喷饭的重誓:“好妹妹,千万饶我这一遭,原是我说错了。若有心欺负你,明儿我掉在池子里,教个癞头鼋吞了去,变个大忘八,等你明儿做了‘一品夫人’病老归西的时候,我往你坟上替你驮一辈子的碑去。”(第二十三回)这哪儿像赔礼道歉,分明是想逗黛玉一笑,打岔混过关去。而黛玉也并非真生气,只是恼贾宝玉用的这种方式太过直白,作为“大家闺秀”,黛玉所受的教育让她在猝不及防时只能选择“怒嗔”回应那“妙词”!
大观园的良辰美景,潇湘馆的竹前月下,都有着贾宝玉对林黛玉爱情的热烈的表白,尽管其间也内含着各种矛盾,曲折而微妙的感情波澜,有喜、有悲、有猜疑、有口角、有试探、有“情重愈斟情”的轩然大波,以及“慧紫鹃情辞试忙玉”后的真情大暴露,其间也夹杂着林姑娘的“小性儿”、矫情,以至在礼教重压下的深沉的悲剧感•⋯在小说的艺术情节里,这些都被描绘得细致入微,新鲜逼真,饶有情趣,这就是作者所要揭示的宝黛“儿女真情”的新的精神境界。对宝黛的感情纠葛,曹雪芹做了精微的心理解析:
(那宝玉)早存了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那林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我也将真心真意瞒了起来,只用假意,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争。即如此刻,宝玉的心内想的是:“别人不知我的心,还有可怒,难道你就不想我的心里眼里只有你!你不能为我烦恼,反来以这话奚落堵我。可见我心里一时一刻白有你,你竟心里没我。”心里这意思,只是口里说不出来。那林黛玉心里想着:“你心里自然有我,虽有‘金玉相对’之说,你岂是重这邪说不重我的。我便时常提这“金玉’,你只管了然自若无闻的,方见得是待我重,而毫无此心了。如何我只一提‘金玉’的事,你就着急,可知你心里时时有‘金玉’,见我一提,你又怕我多心,故意着急,安心哄我。”(第二十九回)
“金玉”之说,在宝黛各自心目中,自非同一等量。但是,对贾宝玉来说,“金玉”所带来的苦恼,主要是来自林黛玉的口头斤两。这是否因为林黛玉所说的“见了‘姐姐’就把‘妹妹’忘了”呢?混迹在女孩子中间的贾宝玉,感情中有时有所触动,这在少男少女的青春生活中也是可以理解的事。譬如“薛宝钗羞笼红麝串”一节,贾宝玉看到薛宝钗“比林黛玉另具一种妩媚风流,不觉就呆了”,脂评称之为“忘情”,即使如此,他也并未真的“忘了妹妹”,恰恰是马上想到了妹妹。所以,即使从曹雪芹笔下所要赞颂的“儿女真情”的内蕴来看,钗黛也决非“合一”,也不能“合一”。
在贾宝玉的“儿女真情”之爱的天平上,薛宝钗和林黛玉之重量是无可比较的,作者曾这样揭示了贾宝玉的内心世界:
原来那宝玉自幼生成有一种下流痴病,况从幼时和黛玉耳鬓厮磨,心情相对;及如今稍明时事,又看了那些邪书僻传,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第二十九回)
宝玉的比较是绝不可能遗漏薛宝钗、史湘云这两位“闺英闱秀”的。宝黛之恋重在“心情相对”,所以,在宝玉心目中,“凡远亲近友之家所见的那些闺英闱秀,皆未有稍及林黛玉者”。然而,在荣国府内,那“金玉”之说却在流传,虽是“世俗”之见,也不能不给宝黛造成精神上的压力。而贾宝玉一直在反抗着这种“世俗”的压力,甚至在梦中还要加以驳斥。宝玉挨打后的-个午间,薛宝钗来探望,坐在熟睡的宝玉身边,“忽见宝玉在梦中喊骂说:“和尚道士的话如何信得?什么是金玉姻缘,我偏说是木石姻缘!’薛宝钗听了这话,不觉怔了。”(第三十六回)宝钗肯定是听懂了,这不啻是宝玉向“金五良姻”的宣战!
贾宝玉对林黛玉的真情至爱逐步走向成熟,终于发展到不再借用《西厢记》里的戏词,而是海誓山盟般、无所顾忌地向林黛玉倾诉:“好妹妹,我的这心事,从来也不敢说,今儿我大胆说出来,死也甘心!我为你也弄了一身的病在这里,又不敢告诉人,只好掩着。只等你的病好了,只怕我的病才得好呢。睡里梦里也忘不了你!”(第三十二回)黛玉已然了解了宝玉对自己的深情便抽身离开,遗憾而可怕的是,黛玉并没有听到他这番真情的表白,而是被赶来送扇子的花袭人听了去。毫无疑间,宝黛的“儿女真情”,是封建礼教所不能允许的,当然也不可能见容于这个贵族之家。那阴错阳差地听到这些话的“贤袭人”不是已经被“吓得魄消魂散”了么!她“自思方才之言,一定是因黛玉而起,如此看来,将来难免不才之事,令人可惊可畏。想到此间,也不觉怔怔的滴下泪来,心下暗度如何处治方免此丑祸”。(同上回)在宝玉挨打以后,袭人便趁机向王夫人建言献策:“我只想着讨太太一个示下,怎么变个法儿,以后竟还教二爷搬出园外来住就好了。”“如今二爷也大了,里头姑娘们也大了,况且林姑娘宝姑娘又是两姨姑表妹妹,虽说是姊妹们,到底是男女之分,日夜一处起坐不方便,由不得叫人悬心,便是外人看着也不象。”(第三十四回)这些话是多么合乎礼教规范!她显然不是无所见而发此“箴言”的。这位“贤袭人”日日守在宝玉身边,怎么可能看不出宝黛间的“真情”!即使那位时刻提防丫头们“弄坏”她宝玉的王夫人,对于宝黛两人经常“吵吵闹闹”而又谁也离不开谁的非同一般的亲密关系,也早已看在眼里,忧在心头,只不过因为他们都是老婆婆的“心尖儿”,没有贾母的明确态度,她只能缄口不言。“试忙玉”的轩然大波,更把贾宝玉对林黛玉的真情挚爱,毫无遮掩地暴露在众人面前,王夫人不可能再坐视不管了。连“妾”都要选个“沉重知大礼”的袭人,把清白无辜、只是眉眼像林黛玉的晴雯逐出怡红院,她怎么可能首肯宝玉娶“风流婉转”、不守“大礼”、体弱多病的林黛玉妻呢?更何况,她的心早已属意“温柔敦厚”的外甥女薛宝钗做儿媳妇的理想候选,可与儿子成就与王家血缘亲上加亲的“金玉良姻”呢!
在大观园的第一轮“抄检”中,怡红院本无事,可抄检的阴云却始终锁定在怡红院。王夫人坐镇的第二轮驱逐“妖精”(美女)的行动,却都落实在贾宝玉身边。于是,晴雯、芳官、四儿等非袭人“党”的“美女”丫头,被一网打尽,贾宝玉的“理想国”顿时“山雨欲来风满楼”。要“保住”她的宝玉的王夫人目标明确,就是要震馒宝黛之恋。尽管后来无情的现实是形式上医俗的“金玉良姻”战胜了真情的“木石前盟”,但是,曹雪芹笔下的贾宝玉和林黛玉的青春觉醒和他们的“儿女真情”的悲剧魅力,却已深深植根于二百多年来无数读者的心中。
近些年来,有些《红楼梦》的研究者,全然不顾曹雪芹创作《红楼梦)时就已明示的“大旨谈情”,特别是根本漠视红楼梦曲子《终身误》和《枉凝眉》中对宝黛爱情的诠释和讴歌,完全忽视小说文本中真实创造的艺术形象,却按照自己主观臆断的所谓“考证”,硬是把史湘云说成是贾宝玉的初恋情人,斥责林黛玉是第三者“插足”⋯⋯研究《红楼梦》几十年,居然能“抉微”出这样的奇谈论,真让人啼笑皆非!如果曹公地下有知,对于这样的歪批和曲解,也会拍案而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