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过《红楼梦》的人,或许都会在不知不觉中或多或少地染上“凤姐情结”——“恨凤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凤姐”,此乃王昆仑先生在20世纪40年代所著的《红楼梦人物论》中的经典名言。它概括了我们对王𤋮凤这个人物的爱恨交织的复杂情感;也概括了我们对这位贾府“女强人”的五味杂陈的审美感受;更概括了“风姐”这一典型形象的永恒的艺术魅力。
王熙凤是曹雪芹在《红楼梦》中塑造的最精彩、最成功的文学典型之一。她的美貌泼辣,她的精明强干,她的善解人意,她的巧舌如簧,她的随机应变,她的乖巧机智,她的杀伐决断,她的争强霸道,她的贪赃枉法,她的机关算尽,她的狠毒阴险……真可谓变幻莫测,一人千面!试想,大观园中那些温馨、热闹的家族聚会,如果缺少了“风辣子”的插科打诨,谈笑风生,贾府的女眷们特别是老祖宗的寻欢作乐,将会变得多么无趣落寞!而荣国府的大事小情,如果没有管理天才“凤辣子”的运筹帷幄,将会变得多么纷礼如麻!
“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
王熙风,绰号“凤辣子”,出身于金陵四大贵族的王氏家族。自幼假充男儿教养,小名凤哥。她是贾赦之子贾琏的妻子,王夫人的内侄女,是末国府真正当家的少奶奶。在“金陵十二钗正册”中虽排名第九,但在贾氏费族大家庭中的地位却十分显赫。其实,她是仅次于宝黛钗的另类主人公。在刘姥烤一进荣国府”(第六回)中,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曾这样介绍年轻的感二奶奶:“这位凤姑娘年纪虽小,行事却比世人都大呢。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回来你见了就信了。就只一件,待下人未免太严些个。”虽是爪牙的颂词,却也在褒贬中见真章,为活跃在小说整体架构中的王熙凤的形象,增添了重要的点晴之笔。
鲁迅曾说,高尔基很惊服巴尔扎克小说里写对话的巧妙,“能使读者看了对话,便好像目睹了说话的那些人”。还说:“中国还没有那样好手段的小说家,但《水浒》和《红楼梦》的有些地方是能使读者由说请看出入来的。”《花边文学·看书琐记》)在《红楼梦》申这样的“对话的巧妙” 能使读者“由说话看出人来”的,非王熙风英属。在“林黛玉抛父进京都”(第三回)的回目里,王凤姐以她特有的张扬方式粉墨登场了:
“—语未了,只听后院中有人笑声,说:‘我来迟了,不曾迎接远客!’黛王的军道:这些人个个皆敛声屏气,恭肃严墼如此,这来者系谁,这样放诞无礼?’”贾府乃贵族之家,封建礼法等级森严。贾母是来宁贵族辈分最高的一家之长,按说所有的晚辈在她面前理应“敛声屏气”,何况今天还有远客到此!居然冒出这样一个高声大嗓、说笑喧哗的年轻媳妇,怎不使林黛玉“纳罕”惊诧!
“甲戌本”记载着脂砚斋读到此处,情不自禁地拍案叫绝,有侧批赞日:第一笔,阿凤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定了,后文焉得不活跳纸上。”接着,作者通过黛玉的服睛,对王风姐的服饰做了细致的描绘:“彩绣辉煌,恍若神妃仙子:头上戴着金丝八宝攒珠髻,绾着朝阳五凤挂珠钗;项上戴着赤金盘螭璎瘠圈;裙边系着豆绿宫绦,双衡比目玫瑰佩;身上穿着缕金百蝶穿花大红洋锻窄褙袄,外罩五彩刻丝石青银鼠褂;下着翡翠撒花洋绉裙。”作者很传神地刻画了她的容貌:“一双丹风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强。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第三回)前两句是说凤姐的眉眼,就是我们常说的“吊眼儿”,而长着“三角眼”、“吊梢眉”的女人,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厉害、泼辣的女性,再加上“粉面含春威不露”,泼辣大器而又精明厉害,“心眼子”多多的大美人儿——王熙凤便活灵活现地“闪”到我们眼前。作者后来又通过尤二姐的眼睛,再次对王熙凤的容貌作过描述:“眉湾柳叶,高吊两梢,目横丹凤,神凝三角。俏丽若三春之桃,清洁若九秋之菊。”(第六十八回)
我国明清章回小说源于平话传统,而口头艺术是不大注重人物肖候的细致刻画的。曹雪芹对王熙凤的这次出场的如此细致入微的描写,即使在《红楼梦》中也并不多见。作者通过林黛玉的眼睛,牢牢聚光在王熙凤的形象和性格上,还在强化环境、情景、物象方面做了精心的安排,特别是对她出场后一颦一笑、一言一行的设计,都是在全方位地表现她灵动的性格和心计。作者用画家的手法,先画出这个人物的大致轮廓和主要的特征,使读者心理隐然有一凤姐;然后再通过一次次的具体描写,使这一形象更加丰富饱满,栩栩如生。出现在我们面前的是一个神形兼备的活生生的风姐儿!她的形象,她的神态,她的地位,她的气势,她的性格乃至灵魂,一刹那间全显露出来了。最出彩的是未见其形,先闻其声,先领其神。她那一番精彩的表演更是八面玲珑,有声有色,令人绝倒。难怪脂砚斋读到这里,情不自禁的喝彩道:“第一笔,阿风三魂六魄已被作者拘走了,后文焉得不活跳纸上!此等非仙助即非神助,从何而得此机括耶?”另有眉批道:“另磨新墨,搦锐笔,特独出熙凤一人。未写其形,先使闻声。”
出场后的王凤姐,一看见黛玉立刻夸赞道,“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怨不得老祖宗天天口头心头一时不忘”。短短几句,既称赞了黛玉的美貌,重点又落在了阿谀贾母的根本上,凤姐这玲珑、老到的用心,恐怕连傻子都能体悟到。而一提到黛玉母亲的去世,马上掩帕拭泪。可一听贾母的责备,立即收住泪水,“忙转悲为喜道:‘正是呢!我一见了妹妹,一心都在他身上了,又是喜欢,又是伤心,竟忘记了老祖宗。该打,该打!’”这“忙”字很重要,突出了她善于逢迎作戏、见风使舵的超级本领,也说明凤姐基本上是依据老祖宗的情绪和情感趋向来接纳林黛玉的。接着,这琏二嫂子又拉着黛玉的手嘘寒问暖,询问婆子们黛玉和随从的安置情况,她通过热情待客,表白着她对黛玉周全的关照,以取悦于贾母和林妹妹,同时,也向远客炫耀着她管家奶奶的才干。再看,她精明地敷衍着王夫人,显摆着自己的周到,说已给黛玉选好了裁衣服的料子,其实明摆着是扯荒,正如“甲成眉批”所说:“余知此较,阿风并未拿出,此借王夫人之语,机变欺人处耳。”凤姐的随机应变,由此可见一斑。
这一通让人眼花缭乱的表演,如同一阵旋风,极具视觉冲击力。曹雪芹就是通过直接或间接的描写,多侧面多层次地塑造了凤姐泼辣机敏的鲜明的形象与性格。她的第一次出场亮相,凸显了她深得贾母宠爱以及在府中的特殊地位—那种在老祖宗面前收放自如的无拘无束。宠爱她又懂得她的贾母说得好:“我喜欢他这样,况且他又不是那不知高低的孩子。家常没人,娘儿们原该这样。横竖礼体不错就罢,没的倒叫他从神儿似的作什么。”(第三十八回)原来“老祖宗”并非容忍晚辈的“放诞无礼”,而是从王凤姐那儿体会着一种独特的天伦之乐,即在“礼体不错”之下的机智风趣的奉承中消闲释闷,而日常生活中王熙凤在贾母面前貌似随性随意的说笑,确实从未离过正谱儿。
贾母在向林黛玉介绍凤姐时,称她为“我们这里有名的一个泼皮破落户儿南省谷谓作'辣子',你只叫他'凤辣子'就是了”。读过《水浒》的人都知道,青面兽杨志落魄东京,在天汉桥卖祖传宝刀,被当地无赖毛大虫牛二纠缠,不得已而杀之。这个牛二,就是“京师有名的破落户泼皮”。有意思的是,贾母竟称王熙风为“泼皮破落户”,可见这凤姐的“泼皮无赖”确有可疼之处。当然,这“泼皮“非那“泼皮”,而“风辣子”在溺爱她的“老祖宗”这里早已是充满亲情的昵称了。也可以说,凤姐适应了史老太君“承欢膝下”的情感需求,是她从子孙后辈百里挑一选出的可以消愁释闷的宝贝“女泼皮”。自然,这“宠爱”又大不同于贾母对贾宝玉的溺爱,王熙风得贾母的“意儿”,靠的是她后天的“才智”——“心眼子”。
“王熙凤效戏彩斑衣”(第五十四回),是一出王熙凤唱得最热闹的独角戏,既表现了她对老祖母的一片孝心,又表现了她千方百计讨老祖宗欢心的心计。“效戏彩斑衣”取自“二十四孝”中的老菜子娱亲的故事。鲁迅在《朝花夕拾》中,曾谈到这个故事给他的幼时印象:“简直是‘装佯’,侮辱了孩子,我没有再看第二回,一到这一叶,便急速地翻过去了”;特别是那诈跌的动作。更使他产生了极度的增恶。他认为,这“正如将肉麻当有趣,以不情为伦纪,污蔑了古人,教坏了后人”。显然,鲁迅是因老莱于的技彩斑衣太做作,使他生厌。而《红楼梦》的艺术美,讲求的是传真不传伪。王熙凤在演这出戏时所凝聚和传达的感情,使人信服,倍感亲切。王熙凤的见景生情,妙语如珠,诙谐灵动,天衣无缝地融合在她的性格魅力里,呼之欲出。虽是明显的凑趣儿,却使读者和书中观戏的人一样满心欢喜。
对于“老祖宗”贾母来说,及时行乐,颐养天年,尽享天伦之福,是她晚年生活所追求的目标。她很善于自娱享乐,围绕着她的生活,作者在《红楼梦》中展开了色彩斑斓的贵族生活画卷,在其中起着轴心作用的是王熙凤,宝黛钗众姊妹不过是烘衬的色彩而已。荣府内闱的每次家庭聚会,当“甜心”的都是凤姐。像被称为荣府女眷最欢乐“节日”的刘姥姥进大观园,发生的所有热闹都是凤姐一手导演的,不只逗得老祖宗、王夫人等乐不可,也笑翻了众姐妹和丫头们。这些描写给我们留下的审美意趣,更有着只意会不可言传之妙。
即使在老祖宗盛怒之下,王熙凤往往也能变着法儿使她一笑解顾。贾赦让邢夫人跟贾母要她最得用的侍女鸳鸯为妾,用了很专横、卑劣的手段企图逼迫鸳鸯就范,鸳鸯拒婚,向贾母哭诉实情。“老祖宗”被贾赦、那夫人气得浑身乱战,动了真怒,遂把王夫人也牵连在内,后经探春提醒,知是错怪了人,自己找台阶下,就怪宝玉、凤姐不提醒。机灵的王熙凤一开口,原本尴他的局面立马“柳暗花明”:
贾母又笑道:“凤姐儿也不提我。”凤姐儿笑道:“我倒不派老太太的不是,老太太倒寻上我了?”贾母听了,与众人都笑道:“这可奇了!倒要听听这不是。”凤姐儿道:“谁教老太太会调理人,调理的水葱儿似的,怎么怨得人要?我幸亏是孙子媳妇,若是孙子,我早要了,还等到这会子呢。”贾母笑道:“这倒是我的不是了?”凤姐儿笑道:“自然是老太太的不是了。”费母笑道:“这样,我也不要了,你带了去罢!”凤姐儿道:等着修了这辈子,来生托生男人,我再要罢。”贾母笑道:“你带了去,给速儿放在屋里,看你那没脸的公公还要不要了!”凤姐儿道:“琏儿不配,就只能我和平儿送一好烧糊了的着于和他泥要。”说的众人都笑把来了。(第四十六回)
很多时候我们到以不必留意某段悄节的全娱描写,只看王熙风的对话,就会被她的聪慧机敏的请语激荡起会心的欢畅。下面,仅举风姐与薛烘妈之间两次关于“钱”的调侃,看看王熙风的“心眼子”和“活匣子”是怎么发挥娱亲作用的。
鸳鸯事件的风暴刚过,贾母气犹未平,请薛姨妈等打牌,王熙凤在牌桌上继续哄劝“老祖宗”,故意输牌不给钱,营造出一段妙趣模生的情节:
薛姨蚂笑追:“果然是凤丫头小需,不过是硕儿罢了。”風姐坏说。使站起来,拉着薛姨妈,回头指着贾母素日放钱的一个木匣子笑道:“姨妈瞧瞧,那个里头不知顽了我多少去了。这一吊钱顽了半个时辰,那里头的钱就招手叫他了。只等把这一吊也叫进去了,牌也不用斗了,老祖宗的气也平了,又有正经事差我办去了。”话说未完,引的贾母众人笑个不住。偏有平儿怕钱不够,又送了一吊来。凤姐儿道:“不用放在我跟前,也放在老太太的那一处罢。一齐叫进去倒省事,不用做两次,叫箱子里的钱费事。”贾母笑的手里的牌撒了一桌子,推着鸳鸯,叫:“快撕他的嘴!”(第四十七回)
之后不久的一个冬目的下弯天,众人到贾母房里问安,闲谈中薛姨妈表示,想摆两桌粗酒,请贾母贷雪。机灵的王熙凤又生出一篇饶有情致的凑
趣话:
贾母笑道:“这才是十月里头场雪,往后下雪的日子多呢,再破费不迟。”薛姨妈笑道:“果然如此,算我的孝心虔了。”凤姐儿笑道:“姨妈仔细忘了,如今先秤五十两银子来,交给我收着,一下雪,我就预备下酒,姨妈也不用操心,也不得忘了。”贾母笑道:“既这么说,姨太太给他五十两银子收着,我和他每人分二十五两,到下雪的目子,我装心里不快,混过去了,姨太太更不用操心,我和风丫头倒得了实惠。”凤姐将手一拍,笑道:“妙极了,这和我的主意一样。”众人都笑了。贾母笑道:“呸!没脸的,就顺着竿爬上来了!你不该说姨太太是客,在咱们家受屈,我们该请姨太太才是,那里有破费姨太太的理!不这料说呢,还有脸先要五十两银子,真不害臊!”凤姐儿笑追:“我们老祖宗最是有眼色的,试一试,姨妈若松呢呢。拿出五十两来,就和我分。这会子估量着不中用?,翻过来拿我做法子,说出这些大方话来。如今我也不和姨好要银子,竟替姨妈出银子治了酒,请老祖宗吃了,我另外再封五十两银子孝敬老祖宗,算是罚我个包揽闲事。这可好不好?”语来说完,众人已笑倒在炕上。(第五十回)
看过上述情节,定会对风姐的篷花之香印象深刻:凤姐那一个个如同瓶声中“逗哏“般的帮彩纷呈的“段子”,而“老祖宗”总是笑逐颜开地被地要挟着当那“捧限”的“角儿”,真是相映成趣。有她,就有欢声笑语;有她,就会妙趣横生;有她,就能皆大欢喜。她的“巧嘴”,生生就是史老太君的“开心果”,咋会不疼不爱呢!无论是谁,都不会由此产生庸俗的恶感,自当报以由衷赞赏的会心一笑。毋庸置疑,围绕贾母生活所展开的谐趣横生、欢乐活跃的艺术情节,几乎都是王熙凤“戏彩斑衣”的“效应”。这些场景和对话,尽管形式不同,氛围各异,但出自一个贵族大家的孙辈媳妇的言行举止,在封建贵族的生活圈子里确实有点出格的“放诞无礼”的味道。王凤姐在贾母面前的这种承欢取乐,是贾府的其他小辈所不敢为也不能为的,这不只是王凤姐的特权,更是她独有的“才干”——“心眼子”和“巧嘴儿”结合产生的绝妙风景。
毫无疑问,王熙凤那绘声绘色、潇酒白如的极富个性化的语言,是和她的机智、泼辣的性格融合相连的,形成了一种王熙凤独到的精粹的语言艺术境界,别人望尘莫及。那周瑞家的对王凤姐的评价——〝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并非虚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