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1)
那条闪亮的金属轨道长达五英里,笔直如箭,在沙漠上遥遥指向远方。它穿过死寂的沙漠中央,一直伸向西北方那遥远的海洋。就在这片曾经是土著人家园的土地上,十几年前,轰鸣着竖立起许多外形怪异的东西。其中最大最怪异的就放在了发射轨道的前端,它会沿着这轨道呼啸着冲向天空。
在低矮的沙丘所围绕着的峡谷中,一座小镇已经在中间平缓的沙漠上拔地而起。建造这座小镇别无它用,只为了一个目的——这个目的就凝聚在那个燃料贮存罐和那条五英里长轨道末端的发电站上。来自世界各地的科学家们和工程师们会聚于此。“普罗米修斯”号——第一艘宇宙飞船,经过三年时光已经在这里成功装配。
传说中的普罗米修斯把天上的火种带到了地上。二十世纪的普罗米修斯要把原子之火带回天神的老家,并且将要证明,人类将靠自己的努力,终于挣脱了把他束缚在自己的世界里上百万年的枷锁。
似乎没有人知道是谁为飞船取了这个名字。但实际上,它根本不是单个的飞船,而是由两个独立的飞船组成。设计师明显缺乏进取心,他将这两个独立的飞船分别命名为“阿尔法”和“贝塔”。“阿尔法”只是上面的部分,但却是真正的火箭。而“贝塔”,它的全名是“特超音速(pathodyd)”。大多数人通常称它为原子冲压式喷气发动机,这个名字不但简单,而且更加明了。
从第二次世界大战期间的飞弹到重达二百吨的“贝塔”,是一条漫漫长路。“贝塔”已经能够以几千英里的时速掠过大气层上层。然而它们的工作原理却相同——两者都利用前冲速度为喷气机提供向前的动力。主要的差别是在燃料上:V-1型当时靠燃烧汽油;但“贝塔”用钚,因而她的射程实际上是无限的。只要她的进气口能够收集并压缩大气层上层的稀薄空气,超高温的原子反应堆就能把空气从喷气机中喷出。只有在最后空气过于稀薄,无法满足动力或维持的需要时,她才把燃料罐中的甲烷注入反应堆,由此成为一个真正的火箭。
“贝塔”能离开大气层,但永远不能彻底地脱离地球。她的任务是双重的,首先,她必须携带燃料罐到达并环绕地球轨道,然后让它们像微型月亮一样绕地球运行以备使用。直到这些都完成了,她才能把“阿尔法”送上太空。接下来,体形较小的“阿尔法”飞船会在自由轨道上从备用罐中加油,为发动机点火,从而脱离地球,开始它的月球之旅。
“贝塔”将一直耐心地绕地球运行直到飞船返航。在“阿尔法”五十万英里的旅程行将结束之时,只有勉强够用的燃料供其进入同步轨道。全体宇航员和他们所携带的设备将被转移到等候多时的“贝塔”上,此时她还有足够的燃料供他们安全返回地球。
这是一个缜密的计划。不过即使有原子能,想要进行到月球的往返旅行,唯一可行的办法还是使用一个至少数千吨重的火箭。而且,它还有很多其他的优点。“阿尔法”和“贝塔”的设计能够以任何单个的执行全部任务的飞船都达不到的功率去执行各自的任务。把穿过地球大气层的能力,以及降落到没有空气的月球上的能力合成到一个飞船身上是不可能的事情。
到下一次旅行的时候,“阿尔法”仍将绕地球飞行,在太空中再次加油并可重复使用。今后的旅行,没有一次会遇到同首次那样的困难。到那时将会有效率更高的发动机,再晚一点,等到月球基地建成后,在月球上就有加油站了。这之后,航天飞行就容易了,甚至会成为商业旅行——尽管这在半个世纪或更长的时间之内都是不可能实现的。
此时的“普罗米修斯”号,也就是“阿尔法”和“贝塔”,正在澳大利亚的太阳下熠熠闪光,技术人员正在给她做检查。最后的零件正在安装和调试:神圣的时刻就要来临了!再过几周,如果一切运行良好,她将带着人类的希望与担忧进入那遥远幽深的宇宙。
德克?亚力克森扔掉书,爬上几级台阶来到瞭望舱。离看见陆地还为时尚早,但旅程行将结束却使他内心烦躁不安,精力无法集中。他迈步走向嵌在巨大机翼前沿上的弧形窄窗,凝视着下面茫茫一片的大海。
绝对什么都看不见:从这个高度看下去,即使是大西洋最猛烈的暴风雨也无影无踪。他盯着下面空荡荡的灰色看了一会儿,然后移到乘员雷达显示器前。
屏幕上旋转的光束已经开始勾勒在它的扫描范围内的第一条微弱的反射波。下方十英里,前方二百英里就是陆地——这是一片德克从未到过的土地,尽管对他来说,有时这片土地比他的出生地更为真实。四个世纪前,他的祖先就是从那些现在还看不见的海岸出发,去新世界寻找自由与财富。现在他就要回来了,不到三个小时就穿过了祖先们经过数周疲惫不堪的跋涉才穿过的大海。而且他这次来肩负着他的祖先们连做梦都想不到的使命。
德克刚刚瞥见向他迫近的海岸线上,陆地边缘发亮的图像就已经闯入了雷达屏幕,那是一个几乎要隐没在地平线的薄雾中的黑点。尽管他没感觉到方向的变化,但他知道,飞机现在一定正在画着长长的斜线向前方四百英里外的伦敦机场降落。尽管这种感觉还很微弱,但他能绝对肯定,当周围的空气变得稠密,几分钟以后他就可以再听到巨大的喷气式发动机低沉的轰鸣声了,空气会把它们送入他的耳朵。
康沃尔看起来就是模模糊糊的一片,降落得太快了,什么细节都看不到。据说,马克王马克王:《亚瑟王传奇》中人物,康沃尔统治者,伊苏尔特的丈夫,特里斯特拉姆爵士的叔父。可能还在冷冰冰的岩石上等候伊苏尔特乘船归来,而墨林墨林:《亚瑟王传奇》中人物,德高望重的预言家、巫师和贤人。可能仍在山上同风交谈,思考着他的世界末日。从这个高度看这座岛,就像泥瓦匠把最后一块石头放在廷塔杰尔廷塔杰尔岬:英国英格兰西南部一海域,在康沃尔的西海岸。的墙上时一样。
班机在降落过程中正在靠近一大片白得耀眼的云层。开始看起来被轻微的震动就冲散它,可现在,当白云向他涌过来时,德克意识到下面的云山像喜马拉雅山那么大。只一会儿工夫,高高的山峰就已经在他的上面了,飞机两翼挂着雪墙,冲出了一条巨大的通道。当白色的悬崖扑面而来时,他不禁有些紧张,而当四周迷雾茫茫,什么也看不见时,他又放松下来。
云层一定非常厚,因为他只瞥见一眼伦敦,而且几乎没有觉察到飞机降落时的轻微震动。然后外面世界的声音就冲进了他的大脑中——扬声器中的刺耳金属声,开舱门的声音,除了所有这些,还有巨大的发动机逐渐停转的声音。
潮湿的混凝土,等候的卡车,还有头顶渐渐压低的乌云,驱散了浪漫与探险的最后一丝痕迹。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当略显滑稽可笑的小牵引车拖走巨大的飞船时,她闪光的侧面使她看起来更像是来自于深海而不是来自于开放的空间的生物。当雨珠顺着机翼滑落时,在飞船外壳上,却有薄薄的蒸汽腾腾升起。
特别令德克欣慰的是,在海关关口有人接他。当他的名字在乘客名单上被核对后,一个矮胖的中年男人伸出手向他走来。
“是亚力克森博士吗?很高兴见到你!我叫马修斯。我会带你去南岸总部,而且你在伦敦期间我会一直照顾你。”
“我很高兴,”德克微笑着说,“我是不是该感谢麦克安德鲁斯?”
“是的。我是他在公共关系部的助手。来,把包给我。我们坐特快地铁去,这是最快最好的方式,因为这样你可以进入城市而不必忍受经过郊区的麻烦。不过这样也有隐患。”
“是什么?”
马修斯叹了一口气:“你会为那些安全穿越了大西洋,却在地下消失,再也没有出现的乘客的人数感到吃惊。”
马修斯在透露这个小道消息时连一丝笑容都没有。正如德克马上就要发现的一样,他有着顽童似的幽默感,但却好像完全不会笑一样。这可能是最不和谐的组合。
“有一件事我不太明白,”当长长的红色火车开始驶出机场时马修斯说道,“我们请了很多美国科学家来这里,但我知道你的职业不是科学家。”
“是的,我是一个历史学家。”
马修斯挑起眉毛表示不解。
“我知道这让人很困惑。”德克继续说道,“但这很合逻辑。在过去,创造历史的时候,几乎没有人在旁边做适当的记录。当然,现在我们有报纸和电影——不过令人吃惊的是,不管多重要的报道都会被忽视,就是因为置身于其中的每个人都会认为那些事是理所当然的。而你们这些人正在做的这个项目是历史上最重大的事件之一,如果它成功了,将会改变未来。这一点以往的任何一个事件都做不到。所以,我所在的大学决定派一个历史学专家来填补这个可能被忽视的空白。”
马修斯点点头:“哦,很有道理。这也会给我们这些不搞技术的人带来令人愉快的变化。我们实在是烦透了四个词中就有三个是数学符号的谈话。话说回来,我想你应该有相当好的技术背景吧?”
德克看起来有点不自在。
“说实话,”他承认,“从我开始搞科研到现在,已经差不多十五年了——那时我并没把它太当回事。我要继续进行这项工作的话,就必须学习我所需要的东西。”
“不用担心。我们有为疲惫的企业家和困惑的政治家开的高强度课程,那将会给你所需要的。你会惊讶地发现,只是通过听博芬斯的一席话,就能学到很多东西。”
“博芬斯?”
“天哪,你不知道那个词?这要追溯到大战,它是指那些衬衫口袋里放着计算尺的留长发的教授。我最好现在就告诉你,我们这里有一套自己的词汇表,你一定要学会。在我们的工作中有很多新的想法和概念,所以我们必须发明新单词。你真应该再带一个语言学家!”
德克沉默着。这一刻,他能感悟到这项任务的广阔前景。接下来的六个月中的某一时刻,几千人半个多世纪的工作就要登上巅峰。那将是他的职责,也是他的特殊待遇:在地球另一端,澳大利亚的沙漠上,见证创造历史的过程。他必须以透视未来的眼光来看待这件事,必须记录下来,以便几个世纪后有人能再次体验这个时代的精髓。
他们从新滑铁卢站出来后,步行几百码到泰晤士河。马修斯说得很对,这是第一次与伦敦见面的最好方式。完美崭新的泰晤士河大堤建好只有二十年的时间,这里风光无限,吸引着德克的目光沿河而下,直到圣保罗大教堂的圆顶跃入眼帘,圆顶在离奇的柱形阳光下闪亮生辉,牢牢地抓住了他的眼球。他溯河而上,经过了查灵克罗斯大伦敦市中心的一个繁华地区。前那些宏大的白色建筑群,但国会大厦隐匿在泰晤士河的转弯处,他看不到。
“风景不错,是吧?”过了一会儿,马修斯说,“现在我们为此而倍感荣光,但三十年前,这里是一堆令人讨厌的锭盘和泥滩。噢——你看见那边的船了吗?”
“你是说拴在对面河岸上的那艘吗?”
“是的,你知道那是什么船吗?”
“不知道。”
“那是‘发现’号,本世纪初她曾载着斯科特船长罗伯特?福尔肯?斯科特:1868—1912,英国海军军官、南极探险家。到过南极。我去上班时常常会看着她想,斯科特船长会怎么看我们正在筹划的小小航行呢。”
德克目不转睛地盯着优雅的木制船体,细长的桅杆和扁圆的烟囱。他的思绪习惯性地飘到了过去,河堤好像消失了,那艘古老的船正冒着蒸汽穿过厚厚的冰层进入一片未知的陆地。他能体会马修斯的感受,历史延绵不休的感受一下子变得非常强烈。穿过斯科特,一条线向前延伸到德雷克弗朗西斯?德雷克勋爵:约1540—1596,英国海军上将及探险家,于1577—1580年环球航行一周。、雷利沃尔特?雷利爵士:1552—1618,英国探险家、作家。,甚至将那些更早的仍在尘封之中的探险家们连在了一起:唯一变化的只是事件的规模。
“我们到了。”马修斯的歉意中不失骄傲,说,“它没有应有的气派,当我们修建它的时候资金不是很宽裕。在这些事情上,现在我们还是这样。”
这座朝向泰晤士河的三层白色建筑一点也不招摇,显而易见几年前刚刚建好。它的周围是大片的宽阔草地,上面长着稀疏的杂草。德克猜想,它们已经被规划为今后建筑工地了。这些小草好像也已经意识到了这一点。
然而,走过行政区的建筑物后,总部就不再那么不显眼了,河上的景致感觉相当不错。在第二层上有一行字母,像建筑物的其他部分一样,轮廓分明而又非常实用。它们只是组成了一个单词,但当德克看到它时,却感到血管中莫名地颤动了一下。不知怎么的,这里与周围并不协调,而这毕竟是一个大城市的中心,上百万的人都忙于生活琐事。它就像“发现”号一样在她漫长的航行结束后停在远处的岸边一样不协调——只是它在讲述一个更漫长的、“发现”号或者其他任何一艘船都从未经历过的航行:星际航行
?
(2)
德克的办公室很小,而且他还得和两个年轻的制图员合用——不过从这里他可以俯瞰泰晤士河。当他看累了报告和文件的时候,他常眺望漂浮在山间的巨大圆顶来放松疲惫的双眼。马修斯或者他的主任会时不时顺便过来聊上两句,不过他们通常不打扰他,因为他们知道他希望独自待一会儿。在他看完马修斯给他弄来的上百份报告和文件之前,他非常希望有一个安静的环境。
那是来自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直到二十世纪的伦敦的遥远呼声,不过他在写关于洛伦佐的论文《华丽》时获得的技巧现在帮了他大忙。他差不多看一眼就能分辨出哪些是无关紧要的,而哪些又是必须要仔细研究的。几天后,故事的大纲就完成了,他可以开始填充细节了。
人类开始飞天的梦想比他想象的要早些。二千多年前,希腊人就已经猜想月亮是一个和地球不一样的世界。公元二世纪讽刺作家卢奇安卢奇安:公元117—约180,希腊修辞学家、讽刺作家,生在叙利亚。写了第一部关于星际旅行的探险故事。跨越从虚构到现实的鸿沟用了超过十七个世纪——而且几乎所有的进展都是在最近五十年取得的。
现代的探索开始于1923年,特兰西瓦尼亚罗马尼亚中部一地区,以前曾为一省。一个叫赫尔曼?奥巴斯的默默无闻的教授出版了一本名为《进入星际空间的火箭》的小册子。在书里他第一次提出了外层空间航天飞行数学关系。这本书的副本目前仅存几本,德克翻看了一遍其中的一本,感到这简直难以相信:如此庞大的上层建筑竟是从那么小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在奥巴斯——现在已经是一个八十四岁的老人——开启了连锁反应之链后,也将会把他的有生之年引领到与太空的交错点。
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前的十年里,奥巴斯的德国信徒已经完善了液体燃料火箭。开始他们也曾有过征服太空的梦想,可这梦想随着希特勒的到来而被遗忘了。这座德克经常俯瞰的城市,至今还承载着那个时代留下的伤疤,三十年前,那些巨大的火箭带着撕裂空气的混乱,经同温层从天而降。
不足一年后,在一个阴沉的黎明,在新墨西哥沙漠中,时间之河仿佛凝固停滞了一会儿,它们投向泡沫的大海中并且溅出了一条新的航道,通向已经变化的但尚未可知的未来。对广岛使用原子弹使战争结束,同时也宣告了一个时代的结束:最终动力和机器结合在一起,通向太空的路清晰地铺在眼前。
那是一条险峻之路,人们花了三十年的时间去攀登——那是交织着激动人心的喜悦与令人心碎的失望的三十年。当德克逐渐了解了他身边的这些人,倾听他们的故事以及他们的交谈,他慢慢地在他的记载中加入了一些在报告和摘要中永远不会提及的个人故事。
“电视图像不是太清晰,不过每隔几秒会稳定一会儿,我们能看到一个清晰的图像。这是我这一生中最为激动的事——能做第一个看见月球另一面的人。然而去那儿多少有些令人扫兴。
“——你所见过的最可怕的爆炸。当我们起床后,我听见格尔英说:‘如果那就是你能做到的最好的程度,那么我就告诉希特勒这整件事情就是在浪费钱。’你应该见过冯?布莱恩的表情——“KX 14仍然在天上:她每三小时绕地球一周,这正是我们所预期的。可是那该死的无线电发射器的输出端坏掉了,我们根本就没法得到仪器的读数。
“我通过十二英寸的反光望远镜看到了装有镁粉的载荷碰撞月球的情景,距离阿利斯塔克大约五十公里。如果你能绕过太阳的强光去看,就会看到它撞出的洞。”
有时德克很羡慕这些人。在他们的生活中有目标,尽管那目标他不能完全理解。把自己造的巨大的飞船送到几千英里以外的太空空间,一定给他们带来了强大的感觉,但强大是危险的,经常会向坏的方面演变。将武器带到这个世界上的人们能被信任吗?拥有这些武器的世界本身还能被信任吗?
尽管德克有着理性的背景,他仍然不能完全免于自维多利亚时代大发现开始,就早已有之的对科学的普遍恐慌。在新的环境中,他不但会感到孤独,有时还有些紧张。和他交谈过的那几个人总是乐于助人而又彬彬有礼的,但总有些难为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尽快掌握他的课题背景的想法,使德克远离了所有的社会交往。他喜欢这个团体,这个团体有种几乎过分的民主气氛,其次是要想见到他想见的人非常之容易。
在那段时间,德克主要是在用餐时间接触公共关系部以外的人。星际航行中心的小餐室由总部的所有人员轮流做义工,从主任一直向下排。它由一个非常有事业心的委员会来管理,喜欢进行尝试,尽管厨房里偶尔会糟得一塌糊涂,但通常情况下伙食还是非常好的。据德克所知,星际航行中心夸下海口,说是在南岸有着最好的伙食很可能确有其事。
德克的午餐,像复活节一样,是不固定的节日,他每天遇到的都是一群完全不同的面孔,他也因此而很快见到了这个机构中大部分的重要人物。没人注意他,这座大楼里装满了从世界各地的大学和工业公司来的客座人员,他显然被看作只是又一个访问科学家。
通过美国大使馆的分支机构,他的学校设法为他弄到了一套小型的提供伙食并有佣工服务的公寓,离格罗夫纳广场只有几百码。每天早晨,他步行到邦德街车站,然后坐地铁去滑铁卢。他很快学会了既避开早晨乘车的高峰期,又很少晚于星际航行中心中的那些高级成员。在南岸,昼夜颠倒的时间表是很普遍的:有时德克就在办公楼熬到午夜,周围还经常会有人做事的声音——通常来自于研究小组。为了清醒一下头脑,也为了做做运动,他常沿着空无一人的走廊散步,脑子中记下那些他可能会在某一天正式拜访的有趣的部门。通过这种方式,他对这个地方有了充分的了解,这种方式远比马修斯借给他那份精心设计却做了许多修订的组织结构图知道得多,即使是这份图还经常被马修斯借回去用。
德克时常会无意中通过虚掩的门看见里面凌乱的实验室,还有金工车间里沮丧的技师坐在那看着显然拒绝工作的设备。如果很晚了,这场景会因香烟缭绕的烟雾而变得柔和。这时一个电水壶和一个扁平茶壶而不是那些象征着荣誉的工具就会放在最显眼的地方。偶尔,德克会正好赶上攻克了技术难题的时候,一不小心,他就很可能被请过去分享工程师们一直在酿的不知什么液体。就这样他和很多人有了点头之交,可是他熟悉到能叫出名字的只有十几个人。
三十三岁的时候,德克?亚力克森仍然对周围真实的世界感到有些紧张。只有面对流逝的时光和在他的书籍中间,他才会感到更加快乐些。尽管他去过美国大部分地方,但他一生中大部分的时间都在学术圈里。他的同事认为他是一个稳健完美的工作者,能够几乎凭直觉解开复杂的局面。没人能知道他能不能成为一个伟大的历史学家,不过他对梅第奇家族的研究被公认是杰出的。他的朋友永远也不能理解,像德克这样有着温和性情的人,怎么能那么准确地分析在如此火暴家庭里的人的行为和动机呢。
看起来,是千载难逢的机会把他从芝加哥带到了伦敦,他自己自然很清楚这一点。几个月以前,沃尔特?佩特沃尔特?佩特:1839—1894,英国批评家、散文家、小说家。对他的影响开始减弱:小小的拥挤不堪的意大利文艺复兴时期舞台也正在失去魅力——如果这么温和的词,能够被用在那个简直是阴谋与暗杀的缩影的时代上的话。这已经不是他第一次兴趣的转变,他也并不希望这是他的名单上的最后一个,德克?亚力克森仍然在寻找他能够为之献身的研究课题。他感到一阵沮丧,他曾对他的校长说过,也许只有未来掌握着能够真正吸引他的课题。这随便说说、半开玩笑的抱怨却与洛克菲勒基金会的一封信不谋而合,而就在德克知道此事之前,他已经踏上了去伦敦的行程。
一开始的几天,他总是出于对自己能力不足的忧虑而心神不定。现在他知道了,他开始做一项新的工作时总是这样,不过在情况变得糟糕以前就结束了。大约一周后,他就感觉心中有了一幅非常清楚的这个机构的地图,这使他无意间找回了自己。他又开始有了自信心,能够放松一点了。
在大学期间,他就一直不定期地记日记——经常因为偶然的事情而疏于保管——他现在再一次开始记录他的感想和每天的生活琐事。这些为满足个人兴趣而做的笔记,能够帮助他整理他的想法,甚至还可能为他以后要写的正史提供基本的素材。
“今天,1978年5月3日,我到伦敦正好一周——除了邦德大街和滑铁卢周围的区域,我还没去过其他地方。天气好时,我和马修斯经常在午饭后沿着河边散步。我们从“新”桥(才建成大约四十年!)上走到对岸,然后或者向上游,或者向下游走,这完全取决于当时的兴致,走到查灵克罗斯或者布莱克弗莱尔再过河回来。路线有很多变化,可能顺时针走也可能逆时针走。
“阿尔弗雷德?马修斯大约四十岁。我发现他非常乐于助人。他有一种超常的幽默感,但我从来没有见他笑过——他绝对是没有表情的。他看起来对他的工作非常了解,我认为比麦克安德鲁斯,应该是他的顶头上司,好得多。麦克大概比他大十岁:像阿尔弗雷德一样,他逐渐从新闻学转到了公共关系学。他是一个瘦削而面有饥色的人,说话时带一点苏格兰口音——当他激动时就完全没有了。这应该说明了点什么,但我想不出是什么。他是个不错的家伙,但我想他不是特别聪明。阿尔弗雷德把所有的工作都包下了,他们之间的友爱所剩无几。有时候同时和他们俩搞好关系有点困难。
“下周我希望能开始和人会面,走得更远一些。我特别想见全体成员,但是在我对原子推动力和星际轨道有更多的了解之前,我无法进入科学家的圈子。阿尔弗雷德将会在下周教我所有这些东西——他是这么说的。我还想知道像星际中心这样人员特别复杂的机构,开始是怎么组建起来的。这看起来是一个典型的英国式的折中的产物,关于它的组成和由来的记载几乎没有。整个机构就是一个自相矛盾的庞大群落。它处于正在走向破产的漫长过程,却负责每年花掉一笔钱,比如一年一千万(英镑,不是美元)。政府很少谈到它的经营情况,在某些方面看起来和英国广播公司一样独断专行。但当政府在议会上遭到质疑的时候(每隔一月就发生一次),一些内阁成员总会出来为它辩护。也许,麦克终究是一个比我想象的要好的组织者。
“我叫它‘英国式的’,但它显然不是。大约五分之一的职员是美国人,我在餐厅里已经听到了每一种能想得到的口音。这里就像联合国秘书处一样国际化,虽然英国必定会提供绝大部分的推动力和行政人员。为什么会这样,我不知道,也许马修斯能解释。
“又一个问题:除了他们的口音,在这里很难看出不同国度的人之间有什么真正的区别。是不是由于——委婉地说——他们的工作本质超越国界?如果我在这里待得久一点,我想我也会被同化的。”
“我在想,”麦克安德鲁斯说,“你什么时候会问那个问题。答案相当复杂。”
“我会非常惊讶,”德克干巴巴地回答,“如果这个问题像梅第奇家族的阴谋那么复杂的话。”
“也许没有那么复杂:我们还从来没用过暗杀,虽然我们经常感觉到就像暗杀一样复杂。雷诺兹小姐,我和亚力克森博士谈话的时候麻烦你接一下电话。谢谢。
“好吧,你也知道,在第二次世界大战即将结束时,太空航行学,一门关于空间航行的科学,被精心地筹划建立起来。V-2和原子能使绝大多数人确信,只要有人去做,太空是可以跨越的。在英国和美国,有几个社会团体积极地宣传人类会登上月球和其他行星的想法。他们取得了稳定而缓慢的进展,直到二十世纪五十年代,一切开始真正地运行起来了。
“在1959年,你可能——哦——还记得,美**队的装有二十五磅闪光炸药的制导导弹‘奥芬?安妮’击中了月球。从那一刻起,公众开始意识到空间旅行不再是遥不可及的事了,不过可能要用一代人的时间实现。天文学开始取代原子物理学成为最重要的科学,火箭家族的成员名单也开始慢慢变长。但这只是一件用无人驾驶的导弹撞击月球的事情——与全尺寸飞船在月球着陆并再次返回相距甚远。一些悲观主义者认为完成这项计划可能还得花上一百年。
“在这个国家,有很多人不想等那么久。他们相信,跨越太空和四百年前发现新大陆的进步本质是一样的。它将会开拓一个新的疆界,为人类的前进设定一个富有挑战性的目标,从而可以遮盖国家间的差异,使二十世纪早期的族群矛盾放在真正值得的地方。可能会被用于战争的能源将被全部运用于到行星上开辟殖民地——这会让我们忙上好多个世纪。无论如何,这就是宇航学的理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