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的男主人公贾宝玉,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物?自《红楼梦》问世以来一直是红学评论中众说纷纭的话题,毫无疑问,这话题必将伴随着这部文学杰作的传世而持续下去。
贾宝玉是小说中最重要的“主体”人物,是作者许多重要思想理念的主要承载者,是小说中最具时代意义的文学典型。在曹雪芹所营造的“理想国”大观园里,他位列“群艳之冠”(脂砚斋语),乃小说中“众星捧月”的第一位的主人公。正如鲁迅先生所评价的那样:“悲凉之雾,遍被华林,然呼吸而领会之者,独宝玉而已!”(《中国小说史略》)笔者之一李希凡在五十多年前的《评〈红楼梦研究〉》一文中曾阐明:“贾宝玉不是畸形儿,他是当时将要转换着的社会中即将出现的新人的萌芽,在他的性格里反映着个性的觉醒,他已经感受到封建社会的种种不合理性,他要求按照自己的理想生活下去。”今天,我们仍持这一观点。
如果说,《红楼梦》是在“寓暴露和批判于封建社会上层建筑与贵族宗法统治的真实描写中,完成了对它的否定”。那么,对小说男女主人公的典型形象的创造,则是集中而深刻地展现了贵族青年叛逆者的人性觉醒。应当说,《红楼梦》所表现的鲜明的思想倾向,一方面继承了明代以及清初启蒙思想的精华,也曲折地反映了曹雪芹所处时代初步的民主主义和人文思想的内蕴。这种思想倾向从曹雪芹浓墨重彩所塑造的男主人公——贾宝玉身上看得更分明、更深沉,也更具时代精神和美学理想的价值。
“众人”心中、眼中的贾宝玉
曹雪芹的《红楼梦》,是一部举世公认的伟大的现实主义杰作,被誉为我国“封建末世的百科全书”。十分喜爱这部古典文学名著并对其有着深刻独到见解的毛泽东,曾这样概括地讲到《红楼梦》产生的历史背景:“十八世纪的上半期,就是清朝乾隆时代,就是产生贾宝玉这种不满意封建制度的小说人物的时代。乾隆时代,中国已经有了一些资本主义的萌芽,但是还是封建社会。这就是出现大观园里那一群小说人物的社会背景。”(《在扩大的中央工作会议上的讲话》1962年1月20日)
这位“不满意封建制度”的贾宝玉,“先天”大有来历,作者用一个扑朔迷离、富有象征意味的神话故事把他引进了小说的情节:
只因西方灵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绛珠草一株,时有赤瑕宫神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这绛珠草始得久延岁月。后来既受天地精华,复得雨露滋养,遂得脱却草胎木质,得换人形,仅修成个女体⋯⋯恰近日这神瑛侍者凡心偶炽,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历幻缘,已在警幻仙子案前挂了号。警幻亦曾问及,灌溉之情未偿,趁此倒可了结的。那绛珠仙子道:“他是甘露之惠,我并无此水可还。他既下世为人,我也去下世为人,但把我一生所有的眼泪还他,也偿还得过他过他了。”(第一回)
这“神话故事”,虽然留有“三生石畔旧情缘”的余韵,但“以泪偿灌”,却是曹雪芹的新的审美创造,具有多重意蕴,既隐寓着男女主人公贾宝玉和林黛玉现实人生的爱情悲剧,又内含着歌赞“儿女真情”的写作宗旨与人文精神。
来自仙界的神瑛侍者作 “主体”人物,不只引得绛珠仙子陪他下凡了却宿债,“还勾出多少风流冤家来了结此案”,并夹带了女娲补天未被采用的一块大石头——“蠢物”也到“富贵场中,温柔乡里受享几年”。这“石头”幻化成宝玉诞生时口里所衔的“通灵宝玉”—如卵大小的晶莹彩玉。神瑛待者和这块“无才补天”的石头,在曹雪芹的“神话”中本不是一个来路,但到了尘世,却成了精神上相互借喻的浑然一体——这“宝玉”就是那块蠢石头,这蠢石头——“石兄”又常常成为贾宝玉的象征。
那么,贾宝玉在贾府中众人心中眼中究竟是一个怎样的人物呢?
在冷子兴的“演说”里:他满周岁时,父亲贾政以“抓周”试其志向,不料,他却“只把些脂粉钗环抓来。政老爹便大怒了,说,“将来酒色之徒耳!’因此便大不喜悦。”独祖母史老太君“爱如珍宝”,“命根一样”(第二回)。疼爱他的母亲王夫人,向林黛玉有过这样一番介绍:“我有一个孽根祸胎,是家里‘混世魔王’,今日因庙里还愿去了,尚未回来,晚间你看见便知了。你只以后不要睬他,你这些姊妹都不敢沾惹他的。”
黛玉亦常听得母亲说过,二舅母生的有个表兄,乃衔玉而诞,顽劣异常,极恶读书,最喜在内帏厮混;外祖母又极溺爱,无人敢管。今见王夫人如此说,便知说的是这表兄了。因陪笑道:“舅母说的,可是街玉所生的这位哥哥?在家时亦曾听见母亲常说,这位哥哥比我大一岁,小名就唤宝玉,虽极憨顽,说在姊妹情中极好的。况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得去沾惹之理?”王夫人笑道:“你不知道原故:他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若姊妹们有日不理他,他倒还安静些,纵然他没趣,不过出了二门,背地里拿着他两个小幺儿出气,咕唧一会子就完了。若这一日姊妹们和他多说一句话,他心里一乐,便生出多少事来。所以嘱咐你别睬他。他嘴里一时甜言蜜语,一时有天无日,一时又疯疯傻傻,只休信他。”(第三回)
王夫人对自己娇儿的这番描绘,心态相当复杂,她想给林黛玉打预防针怕儿子“唐突”了美丽的外甥女。这番话给黛玉的印象是“这个宝玉,不知是怎生个惫懒人物,懵懂顽童?”可出现在黛玉面前的贾宝玉,却是与舅母所叙的截然不同的一位超凡脱俗、神采飞扬的英俊少年:
忽见丫翼话未报完,已进来了一位年轻的公子:头上戴着束发嵌宝紫金冠。齐眉勒着二龙抢珠金抹额;穿一件二色金百蝶穿花大红箭袖,束着五彩丝攒花结长穗宫绦,外單石青起花八团倭缎排穗褂;登着青缎粉底小朝靴。面若中秋之月,色如春晓之花,鬓若刀栽,眉如墨画,面如桃瓣,目若秋波。虽怒时而若笑,即瞋视而有情。项上金螭璎珞,又有一根五色丝绦,系着一块美玉。黛玉一见,便吃一大惊,心下想道:“好生奇怪,倒象在那里见过一般,何等眼熟到如此!”只见这宝玉向贾母请了安,贾母便命:“去见你娘来。”宝玉即转身去了。一时回来,再看,已换了冠带:头上周围一转的短发,都结成小辫,红丝结束,共攒至顶中胎发,总编一根大辫,黑亮如漆,从顶至梢,一串四颗大珠,用金八宝坠角;身上穿着银红撒花半旧大袄,仍旧带着项圈、宝玉、寄名锁、护身符等物;下面半露松花撒花绫裤腿,锦边弹墨袜,厚底大红鞋。越显得面如敷粉,唇若施脂;转盼多情,语言常笑。天然一段风骚,全在眉梢;平生万种情思,悉堆眼角。看其外貌最是极好。(第三回)
即是神采奕奕、风度翩翩的美少年贾宝玉的本来面目,是只有林黛玉才能认识和理解的具有内在精神气韵的生死相许的“情人”。
贾府下人们自然是像捧凤凰一样供着这位小主子,但那只是为了哄着老主子贾母高兴,背地里则自有看法。贾琏的小厮兴儿向尤氏妹妹讲的一番话很具代表性:“他长了这么大,独他没有上过正经学堂。我们家从祖宗直到二爷,谁不是寒窗十载,偏他不喜读书。老太太的宝贝,老爷先还管,如今也不敢管了。成天家疯疯癫癫的,说的话人也不懂,干的事人也不知。外头人人看着好清俊模样儿,心里自然是聪明的,谁知是外清而内独,见了人,一句话也没有。所有的好处,虽没上过学,倒难他认得几个字。每日也不习文,也不学武,又怕见人,只爱在丫头群里闹。再者也没刚柔,有时见了我们,喜欢时没上没下,大家乱顽一阵;不喜欢各自走了,他也不理人。我们坐着卧着,见了他也不理,他也不责备。因此没人怕他,只管随便,都过得去。”(第六十六回)
偶然来贾府的通判傅试家的两个婆子,对宝玉则是这样议论的:
那两个婆子见没人了,一行走,一行谈论。这一个笑道:“怪道有人说他家宝玉是外像好里头糊涂,中看不中吃的,果然有些呆气。他自己烫了手,倒问人疼不疼,这可不是个呆子?”那一个又笑道:“我前一回来,听见他家里许多人抱怨,千真万真的有些呆气。大雨淋的水鸡似的,他反告诉别人‘下雨了,快避雨去罢。’你说可笑不可笑?时常没人在跟前,就自哭自笑的;看见燕子,就和燕子说话;河里看见了鱼,就和鱼说话;见了星星月亮,不是长吁短叹,就是咕咕哝哝的。且是连一点刚性也没有,连那些毛丫头的气都受的。爱惜东西,连个线头儿都是好的;糟踏起来,那怕值千值万的都不管了。”(第三十五回)
这两位外面的婆子所言不虚。“温柔富贵之乡”中的贾宝玉真是如宝似玉,服待他生活的丫头成群。像小红那样,平素连贾宝玉都面儿都很难见到的怡红院的小丫头数不少。他为了博晴雯一笑,叫她任意撕扇子,还有这样一番议论:“这些东西原不过是借人所用,你爱这样,我爱那样,各自性情不同。比如那扇子原是扇的,你要撕着玩也可以使得,只是不可生气时拿他出气。就如杯盘,原是盛东西的,你喜听那一声响,就故意的碎了也可以使得,只是别在生气时拿他出气。这就是爱物了。”(第三十一回)“脂评”说:撕扇子是以不知情之物供娇嗔,不知情时(事)之人一笑,所谓‘情不情’。”意思是说,这是贾宝玉所独有的“情不情”观念而用于物的一种表现。但在读者眼中,恐怕就是贵族公子哥的“暴殄天物”了。王熙凤本想有个帮着她理家的“膀臂”,想到“虽有个宝玉,他又不是这里头的货,纵收伏了他也不中用”(第五十五回)。连林黛玉也看出了贾府的窘境,谈起“如今若不省俭,必致后手不接”时,贾宝玉却毫不在意地笑答说:“凭他怎么后手不接,也短不了咱们两个人的。”(第六十二回)糊涂的他竟还要劝“明眼人”探春“总别听那些俗话,想那俗事,只管安富尊荣才是”(第七十一回)。可见,贾宝玉确如封建淑女薛宝钗所云,是个不食人间烟火,只知享乐,不务正业,“无事忙”的“富贵闲人”!
但贾宝玉毕竟是生活在贵族家庭中的男性,即使不与那些“浊臭”的兄弟子侄如贾珍、贾琏、贾蓉等辈厮混在一起,也逃不脱去“鱼龙混杂”的家塾读书。何况,他又是一个天性活泼的人,从不排斥与气味相投的“情友”相交,他与秦钟的“亲密”就是一例:
自宝、來二人来了,都生的花朵儿一般的模样,又见秦钟腩腆溫柔,未语面先红,怯怯羞羞,有女儿之风;宝玉又是天生成惯能作小服低,赔身下气,情性体贴,话语绵缠,因此二人更加亲厚,也怨不得那起同窗人起了疑,背地里你言我语,诟谇谣诼,布满书房内外。(第九回)
在薛蟠和学堂众顽童的心目中,这位宝二爷是一种他们大不以为然的“模样”。从“闹学堂”的众顽童与茗烟秽言污语的互骂中可知,这“情爱”所存在的暧昧关系,正是公子哥们的另一种纨绔恶习!贾政毒打贾宝玉的罪名之一,就是“在外流荡优伶,表赠私物”,指的就是贾宝玉与红伶琪官(蒋玉菡)初次见面就互换“汗巾子”,连他那纨绔之尤的表兄薛蟠,都对薛宝钗说:“你只会怨我顾前不顾后,你怎么不怨宝玉外头招风惹草的那个样子!别说多的,只拿前儿琪官的事比给你们听:那琪官,我们见过十来次的,我并未和他说一句亲热话;怎么前儿他见了,连姓名还不知道,就把汗巾子给他了?难道这也是我说的不成?”(第三十四回)在忠顺王府长史面前,物证俱在,贾宝玉也不得不说出关于琪官的隐秘:“大人既知他的底细,如何连他置买房舍这样的大事倒不晓得了?听得说他如今在东郊离城二十里有个什么紫檀堡,他在那里置了几亩田地几间房舍,想是在那里也未可知。”(第三十三回)像这样的隐秘就绝非薛蟠所能知晓了。
作者在第三回中写到,“后人有《西江月》二词,批宝玉极恰”,其词曰:
无故寻愁觅恨,有时似傻如狂。纵然生得好皮囊,腹内原来草莽。
寮倒不通世务,愚顽怕读文章。行为偏僻性乖张,那管世人诽谤!
富贵不知乐业,贫穷难耐凄凉。可怜辜负好韶光,于国于家无望。
天下无能第一,古今不肖无双。寄言纨绔与膏粱:莫效此儿形状!
这两首《西江月》,虽然说尽了贬语,有的也的确是贾宝玉作为费族公子哥的生活真实的描绘,但整体来说,作者用意还是寓褒于贬,突出的则是这位小说男主人公的不同流俗和叛逆精神。
正如鲁迅先生所说:《红楼梦》和从前的小说叙好人完全是好,坏人完全是坏的,大不相同,所以其中所叙的人物,都是真的人物。“贾宝玉更不例外,在众人心中眼中他那些纨绔习性,是他生活环境所造成的必然,也是他复杂性格的元素。如果贾宝玉没有这样的生活真实和性格真实,就不是有血有肉的贵族公子哥了;反之,如果夸大这些“消极面”,把他的纨绔习性看成贾宝玉典型性格的主调,则是不真实的和有失公允的,可以说是谬解了他性格的本质特征。
作者通过贾宝玉在众人心中眼中各不相同的形象,多层次、全方位地展示着他那特立独行的个性风采和言行举止,使我们能够透过种种表象看到人物的灵魂本质。我们认为,男主人公贾宝玉是封建末世贵族阶级的叛逆者,是那个时代正在觉醒的新人的萌芽的典型,是一个有着复杂性格与丰富精神内蕴的“真的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