哭向金陵事更哀
《红楼梦》第十三回写到,泰可则死前曾托梦于凤姐警示说:“你如何连两句俗语也不晓得?常言:月满则亏,水满则溢”;又道是“登高必跌重”。如今我们家赫赫扬扬,已将百载,一日倘或乐极悲生,若应了那句“树倒猢狲散”的俗语,岂不虚称了一世的诗书旧族了!”这两句“常言”引用得极好,表面上仿佛说的是赫赫扬扬的宁菜二府,实际上是要说给凤姐听的。遗憾的是,以凤姐唯利是图的秉性为人,是不可能品出这劝诫的含义的。
在第五回太虚幻境薄命司里的“金陵十二钗正册”中,关于王熙凤命运的判词曰:
凡鸟偏从末世来,都知爱慕此生才。
一从二令三人木,哭向金陵事更哀。
那册页上画着“一片冰山,上面有一只雌凤”。其意暗喻贾家的权势不过是太阳一出就会消融的冰山,那时雌凤将会无所归依。还有一层含义,冰山即雪山,冰山消融产生雪山崩,谐音是“血山崩”。小说第七十二回,曾写到凤姐得了“血山崩”的病,可能是寓意遭逢重重劫难的凤姐,最后就是死于“血山崩”的病症。“凡鸟”是繁体的“凤”字,自然是指王熙凤。“凡鸟”二字原比喻庸才,借用吕安对嵇喜的典故,点出“凤”,似是一种讥讽。按照我们的理解,“一从二令三人木”,应当是指丈夫贾琏对凤姐态度的变化,自婚后的“从”,对她百依百顺,言听计从;到“二令”解“冷”或令都无不可,指贾琏对她渐渐冷淡,并开始对她发号施令;“三人木”用“拆字法”是“休”,指她最后被休弃的命运。“哭向金陵事更哀”,则是她被休弃后哭着回娘家的凄凉的写照,并预示着等着她的是比被休弃更悲惨的事,即“心已碎”的她因“血山崩”病重身亡,万事皆休。
《红楼梦》曲子中的《聪明累》,是一曲浸透着“回首惨痛”的凤姐的辛酸和血泪的凄哀的咏叹:
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生前心已碎,死后性空灵。家富人宁,终有个家亡人散各奔腾。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好一似,荡悠悠三更梦。忽喇喇似大厦倾,昏惨惨似灯将尽。呀!一场欢喜忽悲辛。叹人世,终难定!(第五回)
曲子中的“枉费了,意悬悬半世心”,“生前心已碎”,“一场欢喜忽悲辛”,都是凤姐痛彻心肺、凄绝哀怨的诉说,抒发着她对“家亡人散各奔腾”、自己悲惨结局及世事难料的悲切心声,自然也积淀着曹雪芹借凤姐之口所表露的对的世态炎凉的人生感悟。
脂批中有几处写到曹雪芹残稿中关于凤姐未来命运描写的线索:
一、凤姐获罪离家,与宝玉等一起拘押于狱神庙(待罪候命处,并不是监狱),原因应是她图财害命等枉法之事的败露。脂批指出:“如何消缴,造业者不知,自有知者。”“后文不必细写其事,则知其平生之作为,回首时无乎其惨痛之态。”(第十六回)刘姥姥前去看望,在“狱神庙相逢”(靖藏本第四十二回批)。被押期间,关照凤姐、宝玉的还有小红、茜雪等人。
二、在大观园执帚扫雪。这当是凤姐获罪开释后重返贾府后的事。脂批说:怡红院的穿堂门前,“便是凤姐扫雪拾玉之处”(第二十三回)。
三、夫妻感情破裂,被贾琏休弃。这是长期积怨的结果。从第二十一回脂批看,她发现贾琏所私藏的多姑娘头发之事(批:“妙。设使平儿收了,再不致泄漏,故仍用贾琏抢回,后文遗失,方能穿插过脉也。”),很可能是夫妻反目的一条“过脉”,贾琏借事为由与凤姐闹翻,将其休弃。凤姐“身微运蹇”,只能忍辱负重,“哭向金陵”娘家。
四、风姐“生前心已碎”,回首惨痛,生重病短命而死。尤氏对凤姐说:“明儿带了棺材里使去。”(第四十三回)脂批:“此言不假,伏下后文短命。”
后四十回续书所书凤姐的结局—“王熙凤历幻返金陵”,写凤姐病死于贾琏及荣国府亲人们的关顾之中,还有平儿等在身边照料,未写出凤姐被贾琏休弃“哭向金陵事更哀”的惨烈薄命的结局,根本不符合曹雪芹在第五回中已经披露的创作意图。我们认为,曹雪芹笔下的“哭向金陵事更哀”的“哀”,似应包括凤姐自己的“黄泉路近”和她唯一的至亲骨肉巧姐的命运多舛!巧姐的“流落烟花巷”,应当也是令她最受煎熬且死不瞑目的惨痛之事吧。
金陵十二钗正册”中关于巧姐的判词日:
曲子《留余庆》是可怜的巧姐劫后余生的感怀:
留余庆,留余庆,忽遇恩人;幸娘亲,幸娘亲,积得阴功。劝人生,济困扶 穷,休似俺那爱银钱忘骨肉的狠舅奸兄!正是乘除加减,上有苍穹。(第五回)
在这记载巧姐命运的册页上,画着“一座荒村野店,有一美人在那里纺绩”。这就是《留余庆》中所寓巧姐的结局——从养尊处优的公侯干金变成“纷绩”的村妇。贾府势败后,王熙风获罪,自身难保,贾琏夫妻、父女“家亡人散各奔腾”。女儿贾巧姐为“狠舅奸兄”骗卖到烟花巷,成为“人下人”的风尘女子,后来因有〝恩人”刘姥姥的搭救,才得以脱离苦海。脂批中曾写凤姐与刘姥姥“狱庙相逢”,嘱托她救回巧姐。刘姥姥千里寻觅,为巧姐赎身,救助其脱离火坑。此时,风姐应已经病逝。刘姥姥将巧姐带回自己家中抚养,后来成为板儿的媳妇,即“纷绩”的村妇。这些都是佚稿中的情节,脂批中有“老妪有忍耻之心,故后有招大姐(刘姥姥为巧姐改名之前的称呼)之事”。这就是“机关算尽”的王凤姐唯一的骨肉——巧姐令人唏嘘不已的人生。
按曹雪芹的原意,巧姐的经历应是“择膏粱,谁承望流落烟花巷”。在贾府一干人包括凤姐、贾琏都被关押,巧姐投奔王家后被“狠舅奸兄”卖掉。“狠舅”指王熙风的哥哥王仁,是没有异议的。至于“奸兄”是指谁?就有很多说法了,可以列为巧姐兄长的是贾蓉、贾蔷、贾兰、贾芸、贾芹等。首先应排除贾芸,脂批中有小红和贾芸到狱神庙探望凤姐,很讲义气。后四十回续书中,写王仁和贾环一起合谋卖巧姐,是不符合作者本意的。因为,贾环既不是“舅”也不是“兄”,而是巧姐的堂叔。后四十回续书,写巧姐最后嫁到“家资巨万”的大地主家,显然是有悖于曹雪芹原意的。
王熙凤大不同于大观园那些单纯的贵族少女,作者对她的多样组合的典型性格进行了洞察入微的概括和刻画。作者对王熙凤才能的歌赞的描绘,几乎是贯穿全书的。对于贾氏家族而言,王熙凤确实是“人才难得”:她是兢兢业业、多谋善断的理家高手;她是深受贾母疼爱和王夫人倚重的家族管理者;她是贾府下人们最不好糊弄的主子。她还是对贾母等长辈们孝顺、周到的晚辈,对宝玉和众姐妹悉心呵护的好嫂子(后四十回续书,写凤姐献“掉包计”害黛玉,思想性格上似乎没多少脉络的衔接,写得并不成功)。她还是一个愿与花心丈夫长相厮守、感情专一的媳妇,更是女儿巧姐慈爱的母亲......凤姐儿确实有着重情重义的一面,她对老祖宗的那份孝心和对众姐妹的关爱姑且不论,就是对那总是出轨的丈夫也有贤惠恩爱的一面,如在贾琏送黛玉回家奔丧的那段情节里,凤姐儿很关心贾琏的近境,亲自为其收拾衣物,并向来人详细询问贾琏的身体状况。至于对她的女儿巧姐儿,更是一个慈爱有加的母亲。如巧姐略感风寒,把凤姐儿急得求神拜佛,还静斋了七天……尽管凤姐身上优长过人,但作者并未因此而削弱对王熙风冷酷本质的揭露与批判的创作主旨。从“毒设相思局”、“弄权铁槛寺”、“变生不测凤姐泼醋”、“苦尤娘赚入大观园,酸凤姐大闹宁国府”,直至“弄小巧用借剑杀人”,纠结了多少泼悍、残暴、阴险、狠毒⋯曹雪芹对其“恶行”与“恶德”,都进行了从思想、行为到灵魂的解剖,由表及里,由形入神,这表明作者是用他的人性观中的积极的审美理想去烛照、揭露、鞭挞以至否定世间极端利己主义的邪恶。曹雪芹告诉我们,凤姐惨痛的结局,除了有无可逃遁的家族败落的背景因素外,还有她自己作恶多端、自食其果的因素,即“机关算尽太聪明,反算了卿卿性命”,并非只是“人世祸福终难定”的无常的宿命。
我们认为,“《红楼梦》是封建社会没落时期的社会生活的百科全书”,而不赞成把《红楼梦》只说成是爱情小说。这也是笔者之一李希凡在五十年前的《关于《红楼梦〉简论及其他》一文中所论述的主要观点。虽然贾宝玉、林黛玉的爱情悲剧,占据着《红楼梦》艺术情节的中心,但整部书依然是沿着两条线索——封建贵族荣宁二府衰败和宝黛钗婚恋悲剧,相互交融地发展着。如果我们要用一句话来正确表述它,或许可以说,《红楼梦》描述封建未世贵族青年叛逆者的爱情悲剧,是在封建贵族荣宁二府的衰败史中展开叛逆者的悲剧冲突。王熙风这一不的艺术典型在《红楼梦》中存在的意义与价值,恰是对“《红楼梦》只是爱情小说”的否定。王熙风与宝黛爱情悲剧并无多少关联,但却是在荣宁二府的衰败史中的最主要的角色。据我们统计,曹雪芹的前八十回,写到王熙凤的就有五十二个回目,远比写宝黛钗的笔墨多。由此可见,王熙凤在《红楼梦》中无人能及的位置。
综上所述,王熙凤是被曹雪芹天才创造、艺术升华了的活灵活现的文学精灵;是《红楼梦》中精妙绝伦、活力四射的女“曹操”;是作者写得最成功的“真的人物”:精明中含着狡诈;泼辣中带有阴险;追求独立的强势性格中,包藏着极度的权欲和贪心。在她的灵魂中“假恶丑”与“真善美”兼而有之。而“聪明反被聪明误”,则是作者对她跌宕起伏、悲喜交迸的人生的最真切的点评。在《红楼梦》所展现的生气贯注、头绪纷繁的艺术境界里,王熙风是连接荣国府和大观园生活的中枢“衔接点”,缺了她,来国府内闹的生活就失去了管理的活力,女眷们的聚会也失去了欢天喜地的灵气.…..
所以,在阅读《红楼梦》这部精彩纷呈的大书时,我们才会有“恨风姐,骂凤姐,不见凤姐想风姐”的独特而丰富的审美感受。